那年中秋节,先生要去驾雾冲看望他的外婆。 驾雾,多么仙气的词!就 冲这地名,也要陪先生走一趟。 一路沿着潜河往深山里行驶,途经有将近两千年历史的三祖禅寺、夫妇担石合建的青龙寺、飞瀑流云的黑虎瀑等风景绝佳处。公路右前方的天柱山顶峰时隐时现,四周山朗水秀,清野宜人。 穿山过河,到得一处山洼,在村口下了车,看见一个弯腰驮背的老人,用炀耙在屋前的空地上铺晒稻谷。
“母舅晒稻啊?" 先生打招呼。
"哦?泰平来了呀。" 老人顿住了,拄着炀耙,抬头打量我们,说:“妹也来了呀。”
这句方言使我心里潮暖起来,老人眼里,我还是个小妹妹?
这个老人并不是先生真正的母舅。村里大多数人,先生均称呼母舅、舅娘或表哥、表嫂。
跨进一扇古老的木门,是小小一间门厅,侧面有拴马石。过仪门,方才豁然开朗,只见两根合抱的大立柱,下面垫着厚实的圆石墩。原来柱子是像搭积木一样码在石墩上的,并非栽进土里。回身抬头一看,是磨面雕花的砖石塞口墙,檐下浮雕斗拱,正中刻有"观察流芳"四个大字,已经被岁月斑驳到需要细究方可辨认。 堂间顶上粗梁阔栋,皆是隼铆构架,巍巍乎肃穆,我仿佛一脚踏进明清。 三进、四进堂间正上方上分别悬着康熙四年和康熙十九年的木匾,上书"齿德兼优 "和"鄉評善行 ", 难怪村口立着“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
二进门左边弄里,住着先生真正的母舅一家。舅娘抱着三四岁的小孙女,坐在光线很暗的巷道里,表情淡漠,反应迟缓,听先生说她是个弱智的可怜人。 弄堂的两边皆是完全相同的、小巧的房间,当初那里住着一房一房的太太们吧?左手第一间设为茶厅,方便待客。弄堂尽头是厨房、餐厅。
母舅的热情要用激越来形容,几乎语无伦次。他肯定没想到我会去。
先生的外婆九十多岁了,早已瘫痪在床,双目失明。
骨瘦如柴的老人半躺在床上,盖着薄被,背后倚着枕头,整个脖子是悬空的,头往上翘着,感觉很累,舅舅说她偏要这样才舒服。
先生高声叫"外婆",外婆伸出双手,两只蓝蒙蒙的、空洞的大眼睁得更大了。先生握住外婆枯瘦苍白、骨节突兀的右手。
外婆完全没有牙的嘴巴蠕动了半天,含糊不清地说:“平伢来了啊?”
我过去握了外婆另一只手,她的头立即略微朝我转了点角度,问“哪个啊?”
舅舅大声回答说:"是泰平的奶奶!" 我感觉自己立马成了《红楼梦》里的少奶奶。
外婆马上丢开先生的手,颤巍巍摸索我的胳膊,含混不清地说:“妹也来了啊”。
我们俩都假装能听懂外婆的话,大声跟她聊天,外婆无光的眼睛里汪出泪水,用手帕不住地擦鼻子、眼睛和嘴巴。脸上身上都干干净净的。
外婆很清秀,是个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文革磨难的大家闺秀,现在这个状况下,依然白净优雅。
外婆不停地把袖子往上捋,叫我们看她那皮肉松驰的麻杆般的细胳膊,左次三番地说没有肉了没有肉了,说怎么还不死呢?
说了一会儿,外婆催我们去茶厅吃茶。
舅舅沏好香茶,指给我看八仙桌下方地面上的一块大石板,说下面是个地窖,他小时候偷窥过他爷爷往里藏过七十卷银元,但是红卫兵曾把他们家掘地三尺,连墙壁都拆过,啥也没弄到,他至今不清楚那一千多牧银元的下落。 我不想吃茶,从茶厅角落的木质楼梯爬上阁楼。小巧的一间绣房,粉墙壁、木地板。靠北一面墙壁的上半部分,全是木头雕花窗格。打开格扇,看见参差错落的檐牙优美地指向蓝天。倚窗而立,似乎听见千金小姐轻移莲瓣的脚步声。 走出母舅家巷弄,回到二进堂间,发现另一边巷弄的门上了铁锁。 三进门右边的巷弄里,有个老人坐在矮凳上,蜷缩着身体似乎睡着了。幽深的巷道远处透进来一缕天光,洒在老人的背上,无声的乡村里,这画面定格成旷世的安静。
第五进的堂间迎面墙壁上是供放牌位的神龛,两边对联写的是: “氏从葛天传上古 迹由观察宦舒州”,意思是这家姓葛的大户,从一个舒州的“观察”开始发迹的。“观察”是“道台”的尊称,为从三品大员,相当于现在的副省长,比曹雪芹祖上的“江南织造”还大。
转了一圈回来时,发现最初舅娘抱着的那个小女孩站在墙根,默默注视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我对她笑,说你好啊,她不回答,她的小脑袋里一定在疑惑:这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么不一样?为啥对着一直就在那里的屋子看个没够?
回到房间,桌上已摆了两碗糖水鸡蛋,因为先生不想麻烦舅舅做午饭,所以说立刻就要走,舅舅觉得过意不去。
这个必须吃。舅舅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吃,问:“甜不甜啊?” 我说甜,很甜。
确实非常甜。
我们从潜河另一边的小路回来,道路虽然坎坷颠簸,但是那种竹叶不时刮擦着车窗的幽静足以补偿。
途中遇到一条大蝮蛇,并有若干大蚱蜢扑在挡风玻璃上,方才帮我渐渐从《红楼梦》里穿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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