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你醒了好几次,快天亮的时候,你索性靠着床栏坐起来。你的枕边放着一本《平凡的世界》,你打算一口气把剩下的读完。你拿起书想翻到夹书签的那一页,可翻了好几遍,都没有。明明是放在这本书里的呀,怎么会没有了呢?那一刻,你的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隐隐地痛起来。那枚书签是一张后天由张掖开往北京的火车票,粉红色的。
你简单透明,像一只小巧的夜光杯,一年四季只穿牛仔裤,学生气重得很。记得刚来这所学校的那天中午,你打算出去买一些生活用品,结果走到校门口却被值周班级的几个学生拦下来索要假条。你觉得好玩得很,心里早已开了一园子的花,脸上却努力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很横地丢下一句“我是老师!”便扬长而去。
没想到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你看着镜子里那张有些憔悴的脸,来不及过多感叹,用手指匆匆划拉了几下头发,便夹起讲义夹子看早读去了。
像往常一样,你将七年级二班的教室门猛地推开,想看看孩子们把语文书或者其他科的什么书瞬间换成英语书的好玩样子,因为你知道,学生都不怕你这个班主任,而语文老师,那个有着两道剑眉的老头儿,却很严厉。可那天你却失算了,孩子们都已经在摇头晃脑地读起了英语。你进去的时候,他们仿佛把你当做空气一样不存在。
不过,这大大满足了你作为一个老师的虚荣心,你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翘起来。
你打开讲义夹子,拿起那本大辞典一样厚的《平凡的世界》正准备读,这才又想起那张不翼而飞的火车票来。你的确不算是个细心的人,原先丢了什么东西,你会很豁达地把这件事晾在一边,过不了多久丢掉的东西多数会失而复得。可这次不一样,你明明记得车票是当做书签夹在这本书里的,怎么会没了呢?假如真的没了,你的归期就不得不推迟了。
你背着手,在教室里一圈一圈地踱着步子。
这时,一个男生叫住了你:“宋老师,能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吗?”
这个男生叫盛海洋,笑起来的时候,就连他周围的事物也跟着明亮起来。不过,凡是教过他的老师提起他来,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那鬼子孙!”
“鬼子孙”就是捣蛋鬼的意思,甚至比捣蛋鬼还叫你头疼!
你很少有生气的时候,可是那一次你实在被一个学生惹毛了,而那个学生就是这个盛海洋。那是去年十月底,山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晚上,你把盛海洋叫到自己宿舍,准备好好收拾他一顿。可是你突然想起不久前母亲打来电话,叮嘱你不要打学生,因为家乡有个老师体罚学生,结果那个孩子想不开自杀了。
于是,你坐在火炉边陷入了沉思。
最后,你拿出手机开始往盛海洋的家里拨电话,盛海洋在一旁很没底气地小声告饶:“宋老师求求你别打了,我今后一定好好表现。”
你压根不理会他。
电话通了,盛海洋十分紧张地看着你,耳朵支棱着,眼睛睁得溜圆。只听你说:“喂,是盛海洋家吗?哦,我是盛海洋的班主任。你们娃子现在高烧得厉害。”盛海洋惊讶地看着你,你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烧得正旺的火炉,继续说道:“对,对。娃娃已经烧成火蛋蛋了,希望您明天能抽出时间来学校看看他。嗯,好的,好的。再见!”
挂了电话,你转过来问盛海洋:“希望我明天在你老子那里怎么说?”
盛海洋低着头,不吭气。
你继续问道:“希望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你老子吗?”
盛海洋摇了摇头。
“那好,可以不说,但是……”你的下文还未说出,盛海洋已经抢着在际面前保证以后怎么怎么听话怎么怎么好好学习。你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我爸明天来了你怎么说呢?”盛海洋还是有些担心地问你。
“我就说呀,昨晚我带他去卫生院吊了一瓶点滴,现在高烧已经完全退啦!”
盛海洋感激地看着你,你得意地笑了。
可是小孩子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几天,你值周,负责检查学生宿台。有一天晚上熄灯之后,你在自己班的男生宿舍窗子下听到里面有酒瓶子碰撞的声音。你一脚把门踹开,打开手电,一束白光快速地在宿舍里扫了一圈之后,停留在一个男生脸上,那个男生正抱着一只啤酒瓶坐在墙根下,一一照过去,一共是五个人,最后一个就是盛海洋。
好家伙!五个鬼子孙深更半夜不睡觉,躲在宿台里喝酒呢。
你不声不响地走了。第一二天晚自习下了之后,你把那五个男生叫到自己宿舍,然后给了盛海洋50块钱,让他去供销社提两扎啤酒回来。男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提回来了,一共20瓶,你一个人分了四瓶,然后说:“今天我请客,谁先把手里的酒喝完谁就可以走人!”男孩子们望着面前的四瓶酒一个个苦着脸。你心想,你们不是要喝酒吗?我就让你们一次喝个够!
“喝啊!”你催促道。于是盛海洋先带头打开一瓶酒,一仰头便咕嘟咕嘟猛灌起来,大概喝得太急了,狠狠呛了一口。其余四人也极不情愿地开了自己的酒瓶。
最后的结果是,男生们一个个摸着撑得圆滚滚的肚皮极其痛苦地向你讨饶:“宋老师,实在喝不下了,再喝就要撑死了!”而三瓶酒已经下肚的盛海洋早已醉眼朦胧。
你丝毫不肯让步:“咱们西北人个个都是喝酒的好汉,就连枝头的麻雀都能喝二两白酒,四瓶啤酒算什么呀!喝,继续喝!”
无奈,最后五个少年还是把剩下的酒喝下了肚子,摇摇晃晃回了宿舍。
第二天天还没亮,你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你匆匆穿了衣服起来开门。一股寒气蹿进来,门外站着脸色憔悴的盛海洋,他软绵绵地对你说:“宋老师,我头疼得厉害。”
你心想,坏了!一定是昨晚喝酒喝出毛病来了!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你便带着他去乡上的卫生院吊了两瓶点滴。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面对这个小孩子,你俨然又成了一个贴心的大哥哥。
“还是疼,疼得厉害!”盛海洋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看上去很痛苦。
你把手贴到他的脑门上,不热啊,不像是感冒,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盛海洋吞吞吐吐地说:“宋老师,昨晚回去之后我迷迷糊糊把校服褂子缝了一下,睡觉之前针找不着了,早晨起来头就疼得厉害。”
难道是针扎脑袋里了?!这样想着,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赶紧在盛海洋的头上搜索起来,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最后你决定带盛海洋去城里的医院看个究竟。
在给城里的医生描述症状的时候,你再一次去搜索盛海洋的脑袋。
“啊!疼!”盛海洋禁不住喊叫起来。
“是这里吗?”你按住他的一块头皮问道。
盛海洋龇牙咧嘴地点了点头,嘴里滋滋抽着凉气。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发亮的针头!
缝衣针很快被拔了出来,盛海洋的头顶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洼窝。
医生皱了皱眉头,说:“这娃子身上怎么一股酒味儿?”
你和盛海洋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通过这次有惊无险的事件,你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具体是什么变化,你也说不清楚。坐在回学校的班车上,你鼓励盛海洋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走出大山。盛海洋在一旁默默地点头。你觉得老说这些没意思,便搜肠刮肚地找别的话题,结果又情不自禁地想要说教起来:“我还以为上回一顿把你治好了呢。”
盛海洋急忙解释:“宋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这次我们五个参加县上的运动会拿了名次,只是想喝酒庆祝一下啊!”
你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你突然想起什么,问盛海洋:“哎,那个家伙为什么要给你吊两瓶点滴啊?”
盛海洋一愣,说:“不晓得啊!”
你便开始咬牙切齿地诅咒起那个可恶的医生来。
你的思绪被盛海洋拉了回来,他又问了你一遍:“宋老师,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吧。”
你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比划了—下,便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电子邮箱。你一笔一画写得很慢,身后的读书声像潮水一样退去。你转过身来说:“只要我还在这个星球上,大家都可以通过这个邮箱找到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努力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努力微笑了一下,而眼圈却已经是红红的了。
其实,你上第一堂课的时候,就明确告诉学生自己是来支教的,将在一年之后离开这里。因为你小学时候有个语文老师叫李青,很受同学们喜爱,有一天教导主任突然走进教室宣布李老师已经调走了,以后由司老师带你们语文,教室里一下子像真空一样安静了几秒,然后就有人嘤嘤地哭起来,最后哭声把整个教室都淹没了,是那种小孩子咧开嘴无所顾忌的痛哭。你知道那种猝不及防的离开是很让人难受的,所以不管以后能不能受学生欢迎,你开始的时候就给大家打了预防针。
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年里,你不止一次被学生问到过:“宋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而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
临下课的时候,你轻描淡写地对全班学生说:“谁要是捡到我的火车票了,就送到我的宿舍来吧。”
除了学生,还有谁能进到你的宿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火车票拿走呢?
这还得从头说起。那一天,你提着两个天蓝色的暖瓶去灶上打开水,结果你忽然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因为来打开水的全部是学生,他们都用一种惊诧的目光看着你,后来你才知道,全校没有一个老师是自己来打水的,除了你。你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悠然地看着他们打水。他们大多是两个人用一根粗实的木棍抬着一个手箍的铁桶来打水的,只有零星的几个是和你一样提着暖瓶来的,学生们霸占了有限的几个水龙头。你听见有人小声提醒着“宋老师来了”,于是孩子们便自动为你让开一条路来。当时你的心情很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你总归觉得这样是不太好的。
等下一次,你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再独自提着暖瓶去打开水了,若是学着别的老师那样使唤学生去打,你又不忍心,他们好小哦,就像你的弟弟妹妹一样。
正当你束手无策时,门外有人喊“报告”,开门来,是两个高个子男生,他们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悄悄地跟他们比了一下个头,哎哟,学生已经比你高出半个脑袋来啦!你突然觉得羞愧起来,脸上火辣辣的。其中一个男生说:“宋老师,我们是来给你打开水的。”说着,他们便从窗台上取下那两个天蓝色的暖瓶,不待你应允,便急煎煎地冲了出去,好像再慢一点,你就会从后面追上来一样。等你回过神来,却兀自笑了。
从此,那两个男生便天天为你打开水。但是,去井边提水你是决计要自己去的。因为让那么小的孩子提水,你总觉得他们会一头栽到井里去。
还好,水井就在你的宿舍旁边。
说是水井,其实是水窖。
水窖里贮存的都是从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水质硬得很,你一喝就拉肚子,即使喝藿香正气水也不管用。更气人的是,你从水窖里提水的时候,前后总共掉了三个桶子在里面!
一开始,那两个男生只是单纯地为你打开水,从不在你的宿舍里逗留。有一次,你把他们留下来同自己聊天,起先他们有点羞怯,后来慢慢就好了,他们问了你很多问题,关于你的家乡和你读书的那个城市。那一次之后,更多的孩子主动提出要为你打开水,你推辞不掉,便答应了,其实你知道,他们是想和你聊天,听你讲你的故事。其实你也收获了他们的故事,带着沙尘味道的故事,你欢喜极了,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你的学生朋友越来越多,再后来,每个月9号乡上赶集,你们一大帮人马就成群结队地走在那条狭长的小街上,他们簇拥着你,大口嚼着你请客买的烤肠,分不清谁是学生,谁是老师,引得赶集的村民纷纷侧目。
但跟你最亲密的,还是那两个男生,你给他们配了一把你宿舍的钥匙,因为有好几次你都因为逗留在办公室批阅作业而错过了打水时间。
你几乎可以肯定,你的火车票就是被那两个男生中的一个拿走了。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上完两节课孩子们就可以收拾书包回家了。你遵守了很久以前的那个约定,请了全班学生去乡上那家简朴的餐厅做最后的告别。
在支教的这一年里,你去过很多学生家,虽然家长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你宋老师,其实你纯粹就是去玩,而并非什么家访。在学生家,你第一次体验到了睡炕的滋味,你第一次光着脚丫行走在宽大明亮的沙漠里,你第一次钻了河坝上的洞子,还掏了鸟蛋。
而最有趣的就要数喝酒了。
西北人不仅能喝,而且会喝。人们若是劝酒,往往会端上一个小碟子走到你面前,里面放上两只酒盅,喝一杯还是喝两杯,那就要看你辞酒的艺术了。只是这两只酒盅会被很多人的嘴沾过,你觉得不是很卫生。除了劝酒,就是挡关。所谓挡关就是你要和一桌子的人挨个划拳,输者喝酒。往往男人划大拳,女人划小拳,而你却什么拳也不会,只好和人家来剪刀石头布。嘿嘿,你倒是赢得多输得少!因为,你就是玩这个长大的嘛。
你自然是要和家长喝酒的,但没想到,学生喝酒家长也并不阻拦,因为在那里,人们普遍认为会喝酒是一种美德。和学生喝又是另一种喝法,玩大西瓜小西瓜啦,抓扑克比大小啦,梦幻金花啦,都是很有意思的。你最怕的就是那个游戏,每个人手拿一根筷子立在桌上,当说“放下”的时候,你就得按兵不动,当说“立起来”的时候,你就得迅速地放下筷子,你常常反应迟钝,被罚了很多酒。
这一回,你们也要了酒,西凉山水,只有男生喝,女生喝饮料。你们像往常一样一边做游戏一边喝,好不快活!突然盛海洋提议,从现在开始不许说一个字,说着,他便指了指手边的酒瓶,你傻傻地顺口而出:“酒!”说完,一桌人便笑作一团,罚你喝下了第一杯。这个规矩比筷子放下立起的游戏还让你头疼,你输得那个惨啊!
后来又有一个女生提议,从现在开始不许说“离”“走”“再见”“告别”这样的字眼,你们便一下子沉默了。于是大家便开始唱歌,唱《朋友》,唱《真心英雄》,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唱“感恩的心,感谢天地,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
在这委婉忧伤的歌声中,你隔着桌子,醉眼蒙陇地看着坐在你对面的英语课代表,那个叫花儿的小姑娘,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总是让你想起你的妹妹。
那还是去年夏天吧,花儿高烧得厉害,你骑着那辆带前杠的脚踏车载她去乡卫生院看病。因为是走下坡路,骑起来很省劲,你的白衬衫被风鼓得满满的,看着路边那些长满眼睛的白杨树,你忽然想起家中相册里的一张旧照片来,照片上的你才十二三岁,也是骑着脚踏车,只不过后面载着的是你妹妹,你们从老街梧桐树的影子里骑过来,你撒开车把,像展开翅膀一样张开双臂,妹妹的手紧紧地搂着你的腰,肆无忌惮地张着正在换牙的嘴巴,笑得无邪。
你忽然想来个恶作剧,于是你飞快地加速,猛地撒开车把,像小时候那样张开双臂,哈哈,花儿显然没有你妹妹的胆子那么大,吓得尖叫起来,你正纳闷她怎么没有搂着你的腰,或者攥住你的衣襟,于是你回过头来,看见她的手正死死地抓着后车座的架子。
那一刻,你是快乐的,仿佛自己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可是不久,村里便有了一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是怎么说来着?一个年轻的男老师骑脚踏车带着一个女学生……哎呀,你都说不出口,难过得要命!有一回,你和一个当地老师骑摩托车去祁连山,回乡里的途中被一个村民拦下来,托你们把一笔做皮鞋的钱还给街上的蔺鞋匠,零零碎碎大概有50块钱的样子,套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令你震惊的是,和你一起的那个老师根本就不认识那个村民!多淳朴的民风啊,你不禁感叹。
可是,这里又是多么保守哦。
为了感谢你带花儿去医院看病,花儿的父母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你本来是想推辞的,可是最终你还是去了,管它呢。
花儿的父母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你,晚饭特意包了饺子。
不过他们好像有什么心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花儿妈妈对花儿爸爸说:“你再给老师打个电话吧。”
花儿爸爸嘟囔着:“老师不接啊。”不过还是从怀中掏出手机拨起来。少顷,他放下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们说的那个“老师”又没接电话。
他们说的都是方言,你听得云里雾里,经过询问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花儿的姐姐今年正好中专毕业,两天前,他们整个班由一个老师领着去之前学校联系好的广州一家公司,集体当技术工人,本来说好今天到广州之后给家里打个电话的。
“可到现在还没音讯——中午就该到了,”花儿妈妈焦急地说,“打给领队的老师又不接!”
你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心急如焚的一家人,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天,一百一十来个九年级学生背起行囊和课桌无奈地离开了校园。
在当地,九年级毕业班要在第二学期开学初进行分流工作,将一部分学生分流到职业中专去,你所在的这所乡村中学接到的分流任务是学生总数的50%,也就意味着这个学校将有一百五十个左右的学生提前离开校园。
于是,老师千方百计地对学生讲上职业中学的好处。孩子们动摇了,他们怕真的如老师所说,就算你上了高中读了大学也还是“家里蹲”,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实在是赌不起,他们想要走一条万无一失的路。
走的那天,很多学生都是无奈的、落寞的、忧伤的,留下的同学和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者站在车窗下,说着一些加油打气的话,很多孩子都哭了,毕竟他们只有十四五岁。
原来的九年级七个班—下子缩为四个,每个班只有三十来人。当然当然,还有四十来个学生赖着不走,他们四十几个自发地坐在了一个教室,没有老师来给他们上课,他们与这个学校的关系一下子被撇得千干净净,你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悄悄给他们上了一节英语课。
周五下午放学,校长宣布九年级学生从本周开始补课,除了那四十几个。晚自习开始了,明亮的日光灯亮起来了,他们四十几个孩子曾经静静留守过的教室却没有亮起来,他们终于背上自己的行囊,也走了……
本来你跟花儿回家也算是来散心的,结果却——
就在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花儿妈妈飞快地扑过去捉住听筒:“喂——”
你看着激动万分的花儿妈妈,还有同样激动的花儿爸爸和花儿,知道那一定是姐姐打来的电话了。
挂掉电话,花儿妈妈手舞足蹈地说:“今晚八点,网吧!”
你一时摸不着头脑,花儿便给你解释,今晚八点他们一家和花儿姐姐约定在网上视频聊天。
“一小时才两块钱,又可以看到娃娃本人,真好!”花儿妈妈兴奋地对你说。
一家三口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前往乡上那家唯一的网Ⅱ巴。
尽管花儿极力说服你跟他们一起去,但你还是决定留在家里看电视——种欢乐的场景你怕自己看到之后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其实,你已经流泪了。
盛海洋问你:“宋老师,你怎么哭了?”
花儿哇的一声嚎啕起来:“宋老师你不要走——”
盛海洋剜了她一眼,用方言恶狠狠地说:“哪么个叫你乱说的,罚酒!”
说罢,倒是他自己先抱着酒瓶子咕噜咕噜猛灌起……
可是,可是你还是走了,带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火车票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那时候,你刚巧读完了《平凡的世界》,突然,门缝里窸窸窣窣塞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你知道那是冯老师,那个一年四季都戴着鸭舌帽的老先生,教书之余负责收发报刊信件和后勤,当然,他也备份着每一间教师宿舍的钥匙。每一次,他都会把你的信像投进邮筒一样从门缝底下塞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你猜想可能是因为他不会说普通话,不知如何与你沟通吧,虽然他是个语文老师。
你打开信封,一张红色的火车票从里面掉出来,正是你丢失的那张。
你赶紧去开门,冯老师这一回却站在门外没走,好像在专等你来问个究竟。
他像每次和你迎面打招呼那样微笑起来,苍老的脸皱成一朵菊花。他说:“以后,这个学校恐怕再也收不到杂志社寄来的信了吧。”他艰难地用普通话把这个句子表达出来,你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临走之前的某一天中午,你走出宿舍,决定再好好看看这里的一切。
你走在校园里,对面不时走来几个学生,毕恭毕敬地喊你一声“宋老师”,不过有的孩子还是那么害羞,只是朝你羞涩一笑,便跑远了。
你走到校门口,几个值周班级的学生在看大门,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捧着一本历史书,时不时地瞄上一眼。你想起一年前自己被拦下来索要假条,便忍不住笑起来。学生看到你笑,便说:“宋老师有喜事了,请客呀!”你满口答应一人一支雪糕,便朝校门外走去。
你来到小街上,消消停停地走着,奇怪的是,很多人都过来和你打招呼,用极有韵味的土话问你:“宋老师做啥个来?”你能认出铁匠铺的伙计、商行的老板、面馆的小姑娘,可大多数你都不认识,不过你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有人和你打招呼,你都报之以微笑。
不知不觉,你就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路的一头通往城里,另一头通往山里,你不知道该往哪一边去。这时,你听到身后有人喊际,你回过头来,就看到了蓝天下的祁连山,前面的几座山脉呈现出一片墨绿色,后面的山峰却依然顶着白雪的皇冠,散发出一圈圣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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