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看到堂妹发的一天朋友圈。她用八千多字记录了爷爷最后的这几个月️,相较于我们的不擅表达,她很好地给予了爷爷关心、爱。她喜欢删文章,我留个纪念。
年初立春的时候伯爷爷走了,那时候我的爷爷身体也不大好了,走远一点就要在半途休息很久才能继续前进。伯爷爷去世前半个月天气稍微转暖了一些,长久的雨也停了。那段时间的每个无雨的下午,爷爷都要拄着拐杖慢慢朝对面伯爷爷的家走。见到我,他就要说一声:“我去看看你伯爷爷,他要死了。”我便要佯装生气,嚷嚷:“天天乱讲!我伯爷爷会要被你念死了!”
后来伯爷爷确实死了,在春风吹来的时候。
那天难得的天气温暖,长沙长久的冬季似乎消散了,温暖的太阳照着,我八十八岁的爷爷失去了他的哥哥。
那天我的爷爷已经浑浊的眼睛红红的,坐在房间里靠着烤火架,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我说:“你吃完了饭就好好睡一会。”他平静地回我,说他睡不着。
伯爷爷去世的那天很温暖,第二天下了雨,第三天下了一场大雪。
我想起上一次看到伯爷爷,那时候他还能勉强走动,眼睛已经蒙了一层浓浓的散不开的雾气,耳朵也不是很好了。我一边感叹人老的困苦,一边想着,我的爷爷腿脚还灵便,眼睛也看得清,耳朵更是比我还灵,那我的爷爷一定还能活很久很久。而我的爷爷在大雪里拄着拐杖站着的时候,我又很担心,我怕我的爷爷也会死去。
我的爷爷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他总有一些冷幽默。
姑姑给他买的饼他都不吃,于是扔给我,说:“给你吃。”我自然是不爱吃的,但是我还是客套地说:“这是姑姑买给你的,你吃嘛!”他倒是不跟我客气,他说:“不好吃,给你吃。”
姐姐给他买的蛋卷他也不吃,只能存七天的蛋卷他放了一个月以后,在我开学前夜扔给我,说:“给你吃,我不吃。”我只好默默接过,带到了学校。
某天他又拿来一支姑姑给他买的牙膏扔给我,说:“拿去用。”我照惯例说:“你自己用嘛!别什么都给我!”他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指指,说:“我没有牙齿。”
雷叔叔结婚的那天,他八十好几的高龄也跟着一群小年轻去路上拦婚车要糖果,我当时忙着煮小圆子没参与,他笑眯眯进来,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果摆在桌上,跟我炫耀他的战绩。我让他收起来自己吃,他乐呵呵告诉我,他不吃,他就是玩。
上半年住在上面的一个伯伯病逝了,伯母看爷爷年纪大,不方便走动,于是每一顿都从席上给爷爷带些饭菜回来。结果后来不知道哪个说,看到他老人家晚上还拄着拐杖走过去丧事现场看了花鼓戏。
今年的五月我在自己的年记里写:我的爷爷年纪很大了,很多时候像个小孩子,要人让着,哄着。天气不好时他拄着拐杖往外走,我故意凶巴巴问:“要下雨了你要去哪?伞也不带要淋雨的!”他笑呵呵说:“就去一趟上面,下雨了就不走了撒。”
而到下一次再要出门时,他就特意跑来我面前,像个要出门玩的小孩,报告一遍:“我去上面看看,待会就回来了哦。”
这样的小老头,我们方言里一般用“熬实”来形容。
大家都觉得我的爷爷是个“熬实”的老头,八十七还能扎扫把,还能捆柴火,还能时不时说我特意给他买的零食不好吃,扔在一边把我气得一个跟头。这样“熬实”的老头子在大家眼里就是不容易死掉的,是要长命百岁的。
六月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寺庙,我对着每个菩萨许愿,我许得很贪心,我希望爱我的和我爱的都平安。过了一周左右,我的爷爷病重。
往常周五回家,爷爷总坐在门口望着外面,我下车就能看到他,我就热乎乎喊一声:“嗲嗲!”他就回我一句:“回来了咯。”我再“嗯!”一声,他就会笑,说:“又回来害两天咯。”
那天我的爷爷躺在床上,我走过去,牵起爷爷的手,他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开,看着我。我喊一声,他喉咙里嘶啦嘶啦响,努力想回应我。
他好像瘦了很多,本来就很瘦的小老头,变得更瘦了,头都好像小了,眼睛凹进去,一整圈都红红的,嘴干瘪又干燥。
我就牵着他的手坐在床边开始掉眼泪,一直掉,他很费劲地深深地看我一眼,眼睛红红的,嘴唇颤抖着努力说:“莫哭。”我的眼泪掉得更快,他眼睛突然就噙满了泪水,宽慰我似的,说:“人老了,就是要死的。”我着急给他擦干眼泪,气鼓鼓说:“我怎么不哭,我就一会儿不在家,你就这样!你连不乖!”他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不看我。
我生怕他会就此死掉,守着他,他太痛了,背后湿了一大片,姑姑提议把湿了的床单抽出来。我们好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把爷爷稍微挪动了一点,换了干燥一点的垫子。这么一挪,差点把爷爷的魂魄挪到离体,他胸腔里嘶啦嘶啦响着,好像下一口气就要提不上来了。我不知所措,轻轻抚着他的胸口,说:“没事没事的,慢慢来,我们先把气顺过来,没事没事……”
他睁着眼躺着,躺很久,又闭上眼睛,一两分钟的时间,又突然睁开。
如此反反复复,有时候他就那样躺着,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打量着天花板,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偶尔他会突然猛烈地咳嗽,我们就会警觉地凑过去,怕他被呛死。
后来想到姐姐说,奶奶过世前痛了一夜,最后给她吃了一颗药才安然睡了一阵子。我想着,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姑且一试。于是我把布洛芬掺在水里,告诉他,我给他兑了止疼药,喝了会好一点。
我一小勺一小勺给他喂药,他乖乖喝了小半杯。止疼药起了效果,他甚至可以说好一会话了。他手颤抖着,摸索到衬衣的胸前的小口袋,从里面掏出两叠钱,把厚的那叠拿出来,交到我手里,交代我,说这是给我和弟弟结婚的红包礼钱。
我掉着眼泪说我不拿,结婚的礼钱当然是结婚才能拿。他叹着气,说:“等不到咯。”
我气鼓鼓地说怎么就等不到,我明年就结婚,你明年再给!他似乎还跟我赌上了气,头一偏,说:“眼睛都望穿了。”
我又难过又想笑,心里想,这小老头这时候了还是这么气人。
姑姑说是该找个对象了哦,我捧着爷爷的脸撒娇,说我要把对象先偷偷带给我爷爷看,不让别人知道,好不好呀。爷爷就说:“好。”
周六的上午我要到学校帮忙做新生材料登记,一早我凑到他床边,跟他说我要去学校一趟,办完了事情就会回来,他点头,我觉得就像以前的每一次离家,我说一声我走啦,他就点点头,说好。
家里人都已经默默做好了办丧事的准备,清醒的时候,爷爷喊着伯伯爸爸姑姑们在一边,安排好了后事。他交代着:死了不必大办,钱省下来,席上多安排点肉,让来吊唁的亲戚邻里吃好点。
我讨厌这样的气氛,看着爷爷痛苦得颤抖的眼皮,我又在心里想:我不留我爷爷了,我不要我爷爷了,不管是神也好,是勾魂的鬼也罢,你把我爷爷带走吧。
而我又不舍,我抓着爷爷的手,他会轻轻屈起手指反握,我总觉得,我拽着他,那些飘渺的鬼神就不能把他带走。
到周日的上午,下起了雨,爷爷开始不对劲。他一会儿伸着手要抓什么,一会儿说边上有团火要扑灭,一会说看到坐着好多人啊,一会儿又说这不是他的家,他这不是躺在自己家里。反反复复的,大家都觉得,他要死掉了。姑姑们被他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引得直掉眼泪,又不敢在他面前哭。
他的神智不大清醒了,非说床底下有双鞋,我气鼓鼓给他找那双不存在的鞋。小姑姑说,我的爷爷要死了,那双鞋怕不是死人上路的鞋。我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我在那一刻居然出奇地生气,我不知道在对什么生气,也许是对那看不见的鬼神,我说:“不管什么鞋!不是你的就不准穿!你好端端地在家里待着!谁要你去你都不准去!"他却似乎已经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我们之间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界。
我再去牵他,他已经不能再反握住我,他的手颤颤巍巍,胡乱抓着。
而到了中午,仿佛有了神迹一般,他突然清醒过来,一直不能起身的他居然努力下了床,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自己吃完了一整碗几乎滚烫的蒸蛋。我吓坏了,我生怕他烫坏了自己,他用勺子舀起一大勺蒸蛋,我趴在桌边努力呼呼地吹想吹凉一点,结果他一点不给我机会,短短的时间就已经把一碗蒸蛋吃了个干净。下午又交代要我帮他剪指甲,我不小心剪到了他的肉,他一激灵,我连忙安抚他,心里却想:痛觉还很灵敏的话,应该是好事吧。
我心里不安,生怕是回光返照。大家心里大约都是这样想的,只是都默契地没有说。
到了晚饭时分,爷爷居然可以走动了。他起身,和往日一般坐到了门口。雨停了,外面的风有些冷,姑姑给他加了一件外套。好多天没有起床的爷爷就那样坐在门口,听爸爸和石兵伯伯聊天。偶尔他会随着大家的聊天内容笑一笑,会搭一两句腔。
妈妈还没做好晚饭,爷爷就坐到了桌边开始等,我们又像平常一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
照惯例,周日吃过晚饭我要返校。
爷爷吃过了晚饭回到房间,坐在床尾,姑姑和伯伯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护着他。
他掏出烟,递了一根给我的妈妈,然后自己点了一根烟。伯伯在一边无辜地瞪着眼,姑姑笑:“到底看儿媳看得重啊,儿子都没发烟,就给儿媳妇一个。”爷爷自己的烟抽了两口,递给伯伯,摇头说不抽了。伯伯接着爷爷给的“二手烟”瞪着无辜的眼睛笑,我也笑,你看,我爷爷就是这么气人的一个小老头。
我打趣他,说:“现在还看到那双鞋吗?”他摇头。我又说:“还非说有,还跟我发气,非说有这有那的!”他说话还是有些费劲,他认真地说:“那是阴间呀……”
又说他从十几天前就莫名地感觉害怕,我想起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他穿了一双鞋,十几天前有人过来给他的,他穿了好久了。我自是不愿信这些神神鬼鬼,我也不愿他信。我便又问:“现在总没有了吧?”他摇头说没有了。
妈妈便也宽慰他,说:“什么鞋子,你这么多鞋子,不是你的东西你别要,那又不是你的鞋!怕什么怕呢,你住在前面,这么敞亮,我们都在家里,没什么好怕的。她奶奶那时候也是,早半年就总说怕,怕啥,她那是住在后面,胆子本来又小,怕这怕那的,你怕个啥!”
我们同往日一般一家人在一起,外面的雨停了,暗无天日一般的两天两夜似乎也过去了。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返校,爷爷躺在床上休息,我凑过去摸着他的脸,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告诉他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告诉他我是拜过菩萨的,菩萨会保佑他好起来的。
后来爷爷慢慢好了起来,我们渐渐放了心,我想着,如果是回光返照的话,不会照这么久吧。再回忆起那两天的日子,我能和朋友们笑着说,我可被我家小老头吓坏了,那两天把我头都哭晕了。
没过很久我便放暑假了,爷爷的身体因为那次病重,差了很多。他不能再走到饭桌边和我们一起吃饭,每天起床后,他就坐在躺椅上看着外面,到了饭点,我们把饭送到他面前,他便吃完,继续坐着。等到下午,便起身去睡午觉,醒了便又回到躺椅上坐着。
下午睡醒的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吃冰棍,天气更热了,我不准他下午再坐出来,他便在房里开着空调坐着。偶尔他也还是坐在房门口,我们有时候一人一根冰棍,有时候一人两根。
今年的夏天很热,小姑姑会每隔一天在太阳最晒的下午两点过来给爷爷洗澡,换衣服,收拾卫生。我做的绿豆沙冰爷爷可以喝一大碗,我们就一起喝绿豆沙。
小姑姑不来的时候,我就打一桶水给爷爷洗脸,擦背,然后他再自己擦胳膊擦腿,收拾好了,他就回房间睡觉。
我会给爷爷看我的小斗鱼,看开了的花,他都会呵呵笑着回应。只是我们能说的话少了很多,他不太有力气说话了。
后来爷爷摔了一跤,摔那一跤的前一天傍晚,他试图走到伯伯家门口去看看,大约是体力不济,他走了一半路程,又返了回来,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我把中午吃饭给他打包的焦糖豆花端给他,他坐在桂花树下才一小会时间就喝完了一碗桂花香的豆花。我一边洗碗一边看着他,那天有晚霞,我的爷爷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吃完的豆花碗就放在他的脚边,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约他什么都没想。那时候我觉得时光悠长,我的爷爷应该是有点孤独。
老人家不禁摔,这一摔,我的爷爷就不能再走路了。我想起外婆过世前也摔断了髌骨,心里很不安。
爷爷躺在床上,小姑姑每日每日照顾着。我依旧会在下午问爷爷要不要吃冰棍,他有时候会摇摇头,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吃。我也还会做绿豆沙,做玉米汁,他却不太能喝得下了,大多时候都是小姑姑努力喝掉大半。
后来的日子,爷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小姑姑有时候会被他气得忍不住顶撞他几句,却又担心他太往心里去,事后又要安慰他。
他总念叨着自己要死了之类的话,前几次小姑姑还担忧害怕,念叨多了,小姑姑便要生气,说:“你摔一跤而已!慢慢好些了,自己还能靠轮椅挪一挪!哪跟你说的动不动就是死。”他便叹气,不再说什么。
我给他按腿,他便叹息着说:“这条腿是废了。”我起初会宽慰他,后来我觉得我的宽慰实在有些欺骗性质,我便实话实说:“老人家嘛,骨头是难长好了,但是没事嘛,本来你也不太能走动,没关系的,还有一条腿,坐轮椅也能动的。”他也还是叹气,按一会儿便要我停手去休息。
后来有一夜小姑姑回去了,我便顶替小姑姑在爷爷房里睡了一夜。那一夜爷爷时而唤我把他的腿挪到床上,时而要我开灯,时而叹着气,我时时醒来,几乎没睡。想起平时小姑姑都是这般照顾着爷爷,我一点也不怪小姑姑对爷爷偶尔的顶撞,毕竟照顾病人确实太磨人了。尤其是爷爷这般,神智极为清醒,脾气又变得过于敏感的老人。
他既害怕大家嫌弃他,不理他,又要不断使唤着人,用来证明他被人在意着。姑姑被他磨得心力交瘁,我也很难过,那段时间我推了很多朋友的约,在家里待着,却又不敢在爷爷房里待着,我不舍得我的爷爷,又不忍心看到我的爷爷。
后来向向跟我说,有个年轻的同事病了,据同事家人有些迷信的角度说,是因为没去寺庙还愿。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我的爷爷这般受苦,难道是我没和菩萨说好吗?于是我又去了寺庙,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到每一个菩萨面前都默默说:“菩萨,我来看你了。”
我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我寻个心安而已,但我还是一个一个菩萨拜过去,却再也不求什么。
我生怕我求得多,失去的就更多。
中秋假期我回到家,依旧是先给爷爷请安,我跑到爷爷房里,爷爷躺在床上,我问他有没有吃东西呢?他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凑近了看爷爷,抹掉他下巴上的一个小黑点点,我感觉爷爷的脸白了一些,也许是在室内躺太久的缘故吧。爷爷似乎还想和我说什么,我转身就晃悠开,看到桌上摆着一碗牛奶,姑姑说是旺仔,倒在碗碗里喝。我点点头,又晃悠出去拿起剪刀开始修剪我的花花草草。
吃过饭,小姑姑要回家去,我在伯伯家坐了好久再回家,本想到爷爷房里看看,听里面隐约有说话声,不知是伯伯还是爸爸,想了想,反正放假,第二天再看爷爷也可以的,我便回了房。
然后我的爷爷就死了。
凌晨五点十几分妈妈推开房门,按亮灯,说:“快起来,你爷爷死了。”我坐起来,“啊?”了一声,妈妈没空理我,已经去喊弟弟起床了,我又听到弟弟一声“啊?”
我下楼站在爷爷房门口,看见我的爷爷躺在床上,我没有进去,呆呆看着,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也没有办法哭出来。妈妈的眼睛红得可怕,我又站在外面看了看时间,五点二十。
然后伯伯来了,我听到一阵哭声。妹妹来了,姑姑们接连来了。
大家用蜡烛沿着门前的路点了一串,我们被交代跪在地上给爷爷烧纸钱。我呆呆地烧着,直到被喊停,我便站起来。
恍惚已经不记得那时候做了些什么,我好像什么也没做,大家很忙,要联系入殓师,要准备一些我不懂的仪式,我就去泡茶。
来一个人,我就递一杯茶,慢慢的很多人挤满了屋里屋外,天也早就亮了。
我始终无法哭出来,我不断问自己:“我爷爷真的死了?”
直到入殓师把爷爷装进那个小小的红色纸棺,说家属想看最后一眼的可以来看了,要进冰棺了。我凑过去,我的爷爷只剩一张苍白的脸露在外面,却一点也不像我的爷爷。
姑姑们跪在角落,入殓师和几个人一起抬起纸棺往冰棺里推,我的两个姑姑哭得像小孩子,我突然就想跟着哭,我终于掉了第一轮眼泪。
我的小姑姑和我一样,大多时候都是呆呆地,好像也不太能哭得出来。另外两个姑姑哭得极为伤心的时候,她只是面色凝重,匆匆忙忙地准备丧事。
到中午时分,亲人们基本都过来了,大家一起吃了午饭,吃过午饭我和姐姐一起洗碗,小孩子们在外面闹腾,叔伯们的酒还没喝完,在桌边聊天说话。我对姐姐说:“我总觉得,今天好像是一家人在一起过节。”姐姐回我:“本来今天就是过节嘛。”她的声音在抖,我的眼泪差一点点掉出来。
是啊,今天本来就是中秋,按照惯例,大家本来也是要来聚一聚的。我恍惚还觉得大家就是在一起过节,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但是爷爷的灵柩实实在在摆在那里,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家商量了,又按迷信算了日子,定下了爷爷火化上山的日子。前几夜大家都睡不着,轮流守夜。我说服自己去睡觉,后面才是难熬的时候,大家都撑不住的时候还得有人守着。我抓紧一切时间睡,第一夜闭上眼我还恍惚能听到爷爷的叹气声,我从半睡半醒里惊醒,心里想:“我爷爷不会还没死吧!会不会,没死透?”转瞬我又打消了这个想法,爷爷入棺的时候,已经完全僵硬不再有活人的体征,我不过是幻听而已。第二夜入睡的时候,我的眼泪没有征兆开始流,把我的睡意冲刷了个干净。我收住眼泪,说服自己快点休息。
好几天,我几乎不怎么掉眼泪,偶尔情绪上来,也能在眼泪掉出来前收回去。直到第三天的晚上,我坐在爷爷的灵柩边上,外面的风吹进来,我眼泪没由来地掉,止也止不住。我试图转头不再看外面,却看到我的小姑姑坐在灵柩边,对着灵柩里爷爷头的位置,用手遮掩着和爷爷说悄悄话。
而我却想着,我爷爷死掉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不过留下了一具没有感觉的躯体,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听见,也不能再回应我了。我突然唯物主义得可怕。
八月十八那天学校复课,大家都要复工,我和爸爸说,我要去一趟学校,上两节课安排好班里的事再请假回来。早上起床下楼,我还习惯性想和爷爷说一声我要去一趟学校,转瞬我又忍住了,我的爷爷已经死了。
但出门时我还是没忍住,走到爷爷灵柩边我悄悄说:“嗲嗲,我去学校上两节课就回哦。”说完就很难受,以前每次出门我都是开开心心说,我去学校啦,爷爷就应我一声,说好。
从学校回来,我又如同以前每次回家一般,说:“我回来啦,我说了我很快就回嘛。”话没说完,我就想哭。
但没哭出来,就开始忙丧事。我和向向说,我顿悟了人死后大办一场的意义——忙到你没有时间伤心。
我和姐姐还有妹妹和表姐夫守了爷爷最后一夜,守到两点多二姑姑和伯伯相继醒了,也坐在门口。我犯困,抱着衣服坐在摇椅上,挨着爷爷的灵柩睡着了。我家的狗挨着我趴着,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也想念爷爷,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它们总喜欢挨着爷爷在门口趴着,有时候调皮打架,爷爷就轻轻给它们两巴掌。
我从三点睡到四点,秋夜的风太冷,我醒过来,拿了一床毯子裹着,继续躺着,却睡不着了。
慢慢的,大家都醒了,妈妈起床煮面,亲戚们聚过来,要把爷爷送去火化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在外面忙忙碌碌,我一个人站在爷爷的灵柩边突然就哭出来,我实在舍不得这个小老头,心里难受得说不出来。
我在角落看着叔伯们起灵,外面鞭炮声响起来,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拿起扫把跟着灵柩扫得尘土飞扬。
我往外面望,灵车已经开走了,外面天还没大亮,鞭炮的硝烟和扫起的尘土挡住了视线,我突然真实地觉得我是永远失去我的爷爷了,我觉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快步往洗手间走。我使劲深呼吸,却哭得十分难受,我连呼吸都费劲,蹲在地上哭得两只手开始发麻。艳姐追进来,蹲在我边上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哭着说:“我手麻了……”她着急地给我按手,问:“好点了吗?不哭不哭。”我点头,努力调整呼吸,却发现我的脸颊也开始发麻。
我站起来,洗了把脸,深呼吸了几次,说:“没事,正常的生理反应,大脑缺氧而已。”姐姐大约是听我声音平静了下来,才放心出去了。我看着镜子,止住了眼泪。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太危险了,现在我要冷静一点,不能再添麻烦。
爷爷的骨灰回来时,我抱着花圈走在前头,走到山上一阵风吹过来,我想,我的爷爷也许化作了山间的风,那阵风一吹,轻易就吹出了我的眼泪。我的大姑姑年纪已经很大了,她跟在我身后,我能听到她的哭声。
爷爷埋在奶奶边上,碑上早早就准备好的爷爷的名字,自此被描上红色,旁边空缺的忌日刻上了“八月十五”。
我的爷爷在生前时常去奶奶的坟头坐着,如今我的爷爷变成一个小盒子,埋在奶奶旁边。
大姑姑哭得很伤心,我想起她说的:“自从你奶奶死了,我每次去你伯伯家从那里路过就要掉眼泪。这两年好不容易好了,习惯了,你爷爷又……”
下午一切结束后,家人坐在一起为了爷爷留下的钱的分配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谁都要把钱多分些给别的兄弟姐妹,谁又都不肯多拿。小姑父喝了酒,别人一说话他就打岔,声音大得吓人:“我不要!我坚决不要!照顾自己爸爸这本就是该做的,这个钱我们不会要!”小姑姑连着熬了太久,最后这天嗓子到底是哑了,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说不赢别的姊妹,急得挥手,说:“你们听我说咯!”伯伯带着哭腔,努力平复情绪,说:“这个钱你们必须拿!”大姑父喝得更多,也跟着嚷嚷,一时间吵得脑瓜子嗡嗡的。
我想,要是爷爷看到了,会不会笑他们呢。
如今爷爷已经过世了好多天,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安静地敲下这些字。昨天回家,我的小紫藤结了饱满的种荚,我摘了一个,跑到爷爷的坟上,如以前每次回家,说:“嗲嗲,我回来啦。”坐在一边,我晃着种荚,如同以前每次给他炫耀新玩意,说:“你看,晓得这是什么不?我的紫藤结种子咯。”想掰开再炫耀一下,却没有掰得开,于是我把种荚摆在一边,哭了一顿,擦干眼泪,说:“我走了哦。”
按照迷信的说法,昨夜是爷爷回来看看的日子。我守着不舍得睡着,想着,万一爷爷回来了呢,万一能看到爷爷呢。我的唯物主义思想丝毫经不起考验,我期盼着我的爷爷真的能回来看看,我甚至交代我家的狗,如果爷爷回来了,要通知我哦。
但是我的爷爷甚至没有入我的梦。
这个气人的小老头确实是已经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爷爷了。他归于山间清风,归于天上明月,化作了一捧灰,再也不会笑呵呵和我说话,也不会再气我了。他不会再在我说:“我们去买好吃的”的时候气我说:“你的钱就是被你都吃完了。”也不会在冬天和我一起烧着热乎乎的柴火烤红薯了。以后我的花再开了,也不能举着乐呵呵跟他炫耀了。
于是写完这八千多字,我甚至又有一些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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