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历史,所以欣赏文艺作品时,更喜欢有宏大叙事背景的作品。比如在当代文学中,最喜欢陈忠实的《白鹿原》;读武侠也只读金庸,对于古龙的那些虚化背景的作品无感。
《白鹿原》的背景是中国近现代史,这是中华民族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段历史,有人将其比喻成“历史三峡”。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小人物,没有任何人物能躲得过时代的冲击。研究这段历史,是一件很有趣很刺激的事。
文艺作品里的近现代史观,往往不太符合主流意识形态标准。艺术家表达的近现代史观,往往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阐述就不太一样。比如说,《白鹿原》最后一部分就没法拍,另一部小说《亮剑》,拍摄时也是把最后一部分给掐了。
不过,当代还有另外一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同样涉及到那个特殊年代,还是重头戏。按照审核标准,估计是不能在内地放出来的。但据说——据说啊——总设计师看过,特批其在国内放映,免了审核部门因为拒绝一部经典而蒙的羞。
——这部电影就是陈凯歌的封神之作,《霸王别姬》。
这部电影根据作家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在改编的过程中,编剧加入了很多元素,使得电影有了自己的灵魂。后来,作家又根据电影对小说做了改写。
这是一出具有古典风格的悲剧。影片讲的是京剧名角儿程蝶衣的生活。他的母亲是青楼女子,生出他来之后,先是以女孩打扮偷养在青楼,后来大了养不住了,不得已把他送到关家戏班学习。历经磨难,成为名角儿。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生了性别倒错,深深融入到所饰演的虞姬角色中,人戏不分,一生都活在错误的认知当中。最终醒悟过来后,用霸王的剑自刎。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一代名角儿程蝶衣,技艺精湛,“风华绝代”,倾城倾国。但风光半世,终以悲剧收场,这个巨大的悲剧是如何造成的?
西方悲剧理论构成论通常有三种,一种是命运悲剧,其次是性格悲剧,还有就是社会悲剧。在《霸王别姬》中,这三种悲剧源头都凑齐了。
悲剧源于命运
悲剧的命运是古希腊悲剧的突出特征,强调一个人无论怎样努力,都不可能摆脱命运的注定。代表作品是《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王是个王子,出生时就被先知预言了弑父娶母的悲惨命运。他的父亲老国王采取了种种措施避免命运的应验,俄狄浦斯王自己也努力做个好人,但终究是未能逃脱预定的命运。
《霸王别姬》没有预言,但程蝶衣的出身,他的成长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就决定了他的人生悲剧。
他的母亲艳红是一个青楼女子,而后从事的是梨园行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关老班主对艳红说:“大家都是下九流,谁瞧不起谁呢?”
“身为下贱”,即使后来唱红了,成为万人追捧的角儿,程蝶衣还逃不掉被老太监潜规则、被袁四爷潜规则的命运;日本人来了要挟他,国军来了抓他,最后还被群众批斗——当然,这个批斗不光针对他。
他本来是对自己有明确认知的男孩,但为了演好角色,不得不在心理上认同自己的女性角色。
他被母亲剁下一个畸形的手指头,又被母亲扔在戏班,任由生灭,这使他的人生充满了不安全感,一生都在寻找温暖。在他戒毒的过程中,在昏迷中呼唤母亲,令一直对他敌视的菊仙也不忍心,像个母亲一样抱着他,给他片刻的温暖。
——这就是他无所逃避的命运,注定他的人生悲剧。
悲剧源于性格
性格说是近代以来的悲剧理论。命运先行的悲剧,在文艺复兴后不再流行,戏剧家深入挖掘人的性格造成悲剧的因素。
代表作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王子哈姆雷特曾经对世界怀有美好的理想和善良的愿望,但突遭宫廷政变,父亲被毒杀、母亲被占有、王权被窃取。他要复仇,但他优柔寡断、多疑不决的性格,使他的复仇计划功亏一篑。
正如哈姆雷特的性格是造成悲剧的主要原因,程蝶衣的性格也要对他的悲剧负责。
京剧行话,“不疯魔,不成活”,一个人要融入到角色才能真正演好戏。
但程蝶衣的性格却过于执拗,过于投入,以至于达到人戏不分的境界。
起初他坚决不入戏。在学习《思凡》的过程中,他不承认自己是“女娇娥”,因为此时在心理上他认知非常明确。
一旦入戏,他就彻底入戏。迫于形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女娇娥”。一旦突破这个心理防线,他就彻底转换自己的心理认知,从内到外确认自己是个“女娇娥”了,甚至想着和师兄段小楼“假凤虚凰”一生一世过下去。在他知道段小楼有了女人之后,悲愤地喊:
“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接下来各种认真的吃醋,搞得段小楼无奈感慨:“你是真虞姬,我是假霸王。”
他的执拗,还体现在对于传统戏剧的执拗上。在讨论现代京剧时,他顽固坚持传统形式,被弟子小四造反,最后被小四坑害。都是因为他性格的执拗。
性格执拗,审美有价值,但对一个人的生存,则是一种阻碍,特别是在一个巨变的时代。
悲剧源于时代
十九世纪以来,以易卜生为代表的戏剧家,开始注重挖掘悲剧的社会根源,形成社会悲剧一派。
人的悲剧不仅是命运、性格造成,社会更是需要关注的一个根源。
《霸王别姬》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就是把程蝶衣放到时代背景中去。
程蝶衣经历的是一部京剧的衰亡史。
京剧本来是清朝上层阶级捧起来的剧种,是农业社会的娱乐形式。
程蝶衣入行的时候,京剧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大清灭亡之后,遗老遗少成为京剧的主要听众,像张公公、袁四爷,都是旧时代的遗孑。
半个世纪,风云变幻莫测。五十多年时间,京剧繁荣的土壤早已经不存在。
程蝶衣的悲剧,也是在时代的吊打下一步步形成的。老太监、袁四爷、日本人、国军士兵、菊仙等等,都曾经伤害过他,为他的悲剧写下一笔又一笔。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大时代无意泛起的一朵浪花,不经意间就成为压倒小人物的惊涛骇浪。
打倒“四人帮”后,段小楼和程蝶衣二人在阔别多年的舞台上最后一次合演《霸王别姬》。气力跟不上的段小楼,看着程蝶衣,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思凡》,便再次逗程蝶衣念思凡。
程蝶衣再次念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句错的台词的时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人生都过错了!
觉悟了的程蝶衣,用那把倾注了他的感情和幻想的宝剑自刎了,结束了自己错过人生,彻底结束了这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为什么是1993年?
这部电影演员阵容豪华,当时的大腕云集,甚至戏份不多的艳红,都是蒋雯丽扮演。张丰毅扮演的段小楼,世俗怯懦;巩俐扮演的菊仙,热情泼辣;葛优扮演的袁四爷,老奸巨猾又有名士风雅;英达扮演的那经理,左右逢源……每个人都性格鲜明、可圈可点。剧情发展也是丝丝入扣、前呼后应。
这部电影得以产生,也有其时代的背景。在1980 年代末1990 年代初,在新崛起的电视、录像业竞争之下,电影市场开始萎缩,电影观众以每年10%的速度缩减。1993 年的电影观众比 1992 年下降了 50%。1992 年全国电影放映单位减少到 13.37 万个,1993 年末减少到 11.3 万个,发行收入1991年是10 亿元,1992年是9亿元,1993年再降到6亿元。
这种局势下,1993年1月,广播电影电视部以3号文件的形式下发了《关于当前深化电影行业机制改 革的若干意见》,强调电影的市场观念和效率,要求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理顺制片、发行、放映之间的经济关系。
管理体制变革带来充分的活力,于是就有了《霸王别姬》这部集合内地和香港众多影星的电影,它的成功不可复制,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更为神奇的电影年份的到来:1994年。
1994年是神奇的一年,经典影片如白垩纪生物大爆发,在那一年冒出来:国外有《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这个杀手不太冷》《低俗小说》《变脸怪杰》等等;国内有《大话西游》《东邪西毒》《重庆森林》《活着》《一个灿烂的日子》等等。
那真是值得电影爱好者回望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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