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外面变得如此安静。平常的日子,在病房里,还是能够听到一点汽车的喇叭声,能够听到建筑工地上的轰鸣声。下雨了,一切的动作都缓慢下来了。那对于我们,今天九点半也不可能出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了。有人呆在病床继续酣眠;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杂志,在床上躺着,津津有味地看着;有人坐在餐桌上抽烟,发呆;更多的是围着那台破旧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的是中央三套,传来的是悦耳的歌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没法忘掉你容颜。靠在旁边听着入神的我们,也时不时哼唱起来。六叔坐在那,笑对我们,好像在说:这群小傻瓜,也懂得歌唱?没听多久,耳边传来的是陆风激动的声音:别在那鸟鸟地叽喳不停,咱们就在这来个音乐会,痛痛快快的唱!没等说完,他就把大伙拉到了一块。自己站在前面,动作有点扭捏不自然,但歌声还是相当宏亮。唱到“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时,他那洋溢着喜悦的脸转向铁门,一直到女病房的门口,手不停地来回挥动,有那么点明星范。一唱完,作为观众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下一个,下一个!”陆风拼命地喊,没人敢走上前去。看着尴尬的局面,我一股脑豁出去了,演唱了一首许巍的《执着》。好久没唱歌了,忽然感觉很美妙。再说,六叔夸我唱得真不错。在我唱完,没想到那个蔡老头竟登台亮相了。他唱的什么歌,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总是重复的一句:咕叽,咕叽,我要飞翔!咕叽,咕叽,我要飞翔!认真看他,很陶醉,总向我们观众抛媚眼,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确实很精彩,那时候掌声没完没了。我环视一周,有龇牙咧嘴的,有腼腆微笑的,有激动得手舞足蹈,反正看不到木呆的沉默的脸。出乎我意料,欢快的气氛这里也能够找到。后来,我催林凡去唱一首。他说不会。看他高兴的当着观众,我也就没勉强他了。事实上,38岁的林凡不会唱歌。但是,喜欢听,爱听,也是一种能耐。那时候阿齐想:如果在这儿,每天都能这么开心,那该多好!当然阿齐更明白:生活每天要是那样,乐趣便没了。惊喜,平平淡淡之中冒出的惊喜,才真正能愉悦人的心灵。
音乐会完毕,我喜悦的心还在那跳动着。回到病房,我捧起叶子送我的画册,翻开了第二页:一片片新叶,在春风里肆无忌惮。旁边刻着我写给她的第二首诗—《春夏秋冬》:
春风习习吹过我脸庞,
你就如片片绿叶,
在我心里起伏摇摆。
夏日热烈灼烧我肌肤,
你却如一泓瀑布
在我心里翻腾飞渡。
秋叶无奈飘落我手端,
你却如一只花蝶
在我心里振翅盘旋。
冬雪皑皑映入我眼帘,
你却如一堆柴火
在我心里奋力冲天!
这是我那天和叶子吃完饭后我回家写的,用QQ发给她的。我觉得这首写得非常烂,有时候左看右看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我对叶子的那种感觉。我喜欢上了她,自然我的心围着她打转。一起吃饭,一起去公园散步,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唱歌。这些活动,有了她,意义变得非凡。多少次和朋友吃饭,多少次和同学唱歌,又是多少次和朋友看电影。在那些多少次中,我找不到一次让我印象深刻。哪怕我记得和朋友一起吃饭喝酒,共诉衷肠,我对那时那刻的感受如今没了印象。不妨说,叶子提升了我的记忆力。餐桌上,她对我说:麦西本地菜就是好,又香又辣又挺饱。我搭讪了一句:还有,吃了没烦恼。她笑得是合不拢嘴,我还是很清楚地记得她大笑的样子。滑冰场,她主动要我签她的手,她害怕摔跤。我牵着她的手,脸上是多么骄傲,就像初中拿着奖状回家的那种感觉。肯德基,刚滑冰出来,我点了两个一样的套餐:薯条,可乐还有鸡腿。那次她不饿,她看着我吃两份,温柔地对我说:多吃点,瘦瘦的小羊要长大。我应道:哪天变水牛,你可别害怕!电影院,那次上映的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她对我说:柯景腾真是个傻瓜,失恋了还去参加沈佳宜的婚礼?我说:看着心爱的人结婚,当你在场,其实你有的不是失望,而是感动。感动有人比你对她更好,感动她的选择现在看来并没有错。她说:要是你和我分手了,你会为我写小说吗?我说:当然会了,除了会写,会发牢骚,我可什么都不会。她又接着说:那你会亲自当导演吗?我那时笑了:我没钱,也没做导演的天分,只能去恳请人家了。KTV情侣包厢里,暗暗的,就我们两个人,没人来打扰,爱情的感觉在那一刻变得浓烈,让我想躲也躲不开。我故意拉了一下她的手,她飞快地甩开,风趣地对我说:怎么那么急,时候未到。告诉你哟,我没那么容易泡。当时我笑得。怎么说,那就听麦克风里的狂响,你准能想象得到那种猥琐。我还记得,当时我俩唱了一首《因为爱情》:给你一张过去的CD 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在这首歌的短暂时间里,我是陈奕迅,她是王菲。嘿嘿,阿齐的王菲。叶子的陈奕迅。
每次和叶子走到一起,她总是说我步子太快。我那是心跳加快的缘故啊!想让心脏像往常工作,它却不听我使唤,于是我心不在焉,就这样乱了手脚。和叶子在一块,我全身的毛孔就像是鼻子,我整个身体都在呼吸。我可以肯定了:那种感觉就是呼吸!现在让我告诉你呼吸的感觉:自由欢畅,幸福饱满。呼呼—吸吸。你感受到了吗?
回到那首诗。阿齐看过《红楼梦》(阿齐以前听着人家说这是中国小说里的老大,便很好奇想去了解一下。可是看着看着就不耐烦了,实在太长了,人物也太多了。现在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其实小说只有一个主人公,正如这个世界只有一个阿齐那么简单。如今,他也明白了小说的灵感是怎么来的,这里做一个小小的比喻,不知道小说家是否觉得贴切:一辆高速行驶的动车忽然出轨了,好多缺胳膊断腿的人拼命跑向城市找医院,没受伤的人纷纷跑回家,而小说的作者拖着流血的身体,却在那里分析动车出错的原因。上帝在天上笑他。其实,车上下来了一个医生,只是因为刚才去找铁皮箱子耽误了一点时间而已。上帝消失了。小说的作者也不再疼痛了,原因找着了。只是坐在动车上的人只剩医生和作者了。你觉得这个比喻怎么样呢?又是在阿齐生命的某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很像贾宝玉。只是他有女婢,而我只有手枪。有时我发觉他比我聪明,他自己知道读书无用,而我是从外国人的口中听来的。可我也觉得我比他幸运多了。我住进了精神病院,而他呢,消失在风中雾里,消失在雨中烟里(也就是没有房子了)。甚至又觉得我比他幸运,我从院里又出来了,而他却很乖地睡在了土里,瞧他安睡的样子,似乎很高兴。我便走上前去问他:高兴什么呢?他和我握了一个手,并抱着我说:兄弟,还是你懂我啊)。金陵十二钗那几个姑娘,每一个人的身世命运都溶进了诗歌里。他也是只是想让他和叶子不光在现实中,在诗中也要一同存在。在一起的念头让阿齐总是寻找:阿齐和叶子,要以怎样的方式结合在诗中。当然,叶子很好寻找意象,牡丹恰好配上她。那阿齐的形象,要幻化成什么,才能落到牡丹花上。是风。他找到了。飞扬的风,正像阿齐的心。在爱情的拨弄下,是风给了他写诗的翅膀。当时的阿齐,望着电脑屏幕发呆。他着急地等待。等待叶子的回答。
“温和春风来,羞涩牡丹开。”我那时简直要疯了。盯着屏幕仔细看,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叶子发过来的。她洞察爱情的能力是这般高强。怪不得我总是感觉那首诗多么庸俗,没有表达出自己真正想要说的话。我需要的就是这句,那些所谓的春夏秋冬全是胡扯。你说瀑布我根本也没看过,落叶怎么飘也飘不到我手上,夏日对我更没那么炎热,冬雪我也没认真观察过。我怎么就那么虚假,竟整些无聊的东西出来。都怪徐志摩,我没学太多,却学会了造作。
我乐得没法说。随后我给她发了一句:哎哟,你会写对联了。不错。那横批呢?立马她就回了我:阿齐叶子。我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啊!整晚我的心被她搅得痒痒的,翻来覆去,怎能平静?那个时候,在阿齐的脑门中全是急速滚动的字码:是她了!我找到了,无论怎样,这辈子我是离不开她了!她懂。她就像神明,懂我的内心。不!不是懂我的内心!而是懂我的人!不!她不是懂我的人,她懂得是我的思想!你说怎么就这么奇怪?和她在一块,我心好欢快。一跟她聊天,我那些在学校发生的鸡毛蒜皮的烦恼事,全部自觉滚蛋走人了。我什么都没做,我就和她聊天,我都是很快乐!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害怕我会着魔。听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下我又觉得很正常了。我想,女人就是男人不可或缺的东西。不能称之为东西,礼物比较贴切。亦或是,生活太乏味,女人进来调调味。不能这么说。应该是爱情。我们的生活像干涸的湖泊,皲裂出一条条可怕的深沟,是爱情那场春雨,滋润了我们的生活。是。是这样的。没有爱情我们也可以生活,但是没了涨潮后的那种开阔。
伯父挺着个大肚子来看我了,手里拎了些水果和一箱牛奶。看着其他病人围上来,他就掏出一包烟,一人一根。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早就不抽烟了,不知是不是临时买的。看伯父走路蹒跚的样子,我很是心疼。他竟这样老去了。如今他才54岁,却患上了很难治愈的肺病。听说肺部长了个瘤子,与动脉血管非常接近,手术割除起来比较困难。他见到我,微微一笑,说道:侄儿,伯父也是病人,应该懂得感恩,那样心情更舒畅喽。扔下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加上那个可以看穿的假笑,他就在我的视线迅速消失。如果不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阿齐他父亲哽咽着对他说:你大伯走了。那么阿齐就绝不会在此时写下“扔下”“迅速”这样的字眼。如果阿齐他伯父没有离去,我想阿齐那次感受伯父的微笑应该是真实而自然的。如果阿齐他伯父还来看望他,那阿齐的记忆里也许会忘掉“伯父也是病人”那一句。不忘掉,至少不会加强。其实,那次阿齐把他伯父当做健康人。因为看他的人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是把他当病人看,不知觉中他把看望他的人当做了正常人。而且,他把亲戚的看望当做理所当然,内心基本没多少感动。就在他伯父走了的消息传到他耳际,“懂得感恩”却迅速而醒目出现在阿齐的记忆里。
俗话说:伯父如父。我一直都很认同。伯父住在麦西城里,家里还算富裕。当年办厂发了财,就从农村搬到了城里,干起了销售。那时的伯父,全国各地跑,生意不得了的好。我对伯父的工作一点也不了解,他到底混得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直到我爷爷七十大寿那天,我第一次在我心中树起伯父清晰的形象:屋外全是车,全是车,除了宴席用的桌椅,剩下的是全是挤满的人,挤满的人。看到那些从车里下来的人都是风光满面,有说有笑,皮鞋蹭蹭发亮,衣裳整整齐齐。心里直接冒出一个念头:伯父是个厉害不一般的人。从那时起,伯父的形象和富裕有钱人搅合在一起。我能够说出:每年的除夕,阿齐呆在房子里,时不时出去往马路上瞧瞧,急不可耐地问他的父母:爸妈,伯父来了没有?在阿齐的印象里,除夕就是红包。他一点不稀罕像姑姑舅舅的红包,他把那种期待全部放在了伯父身上。要拿到伯父的红包,这里说说其中的奥妙。伯父有个规矩:吃年饭,说祝福,这样的年夜才完完整整。这个不难。阿齐不知从哪本书上找到了新年祝福语,默默记在了心里。阿齐拿到红包,竟口无遮拦起来:我要天天过年,天天有红包!
长大后,我只是觉得伯父越来越慈祥了。以前我记得他会说我好多坏话,他会说我不懂事,他会说我不孝顺,他会说我不自强,他会说我不自立,他会骂我不听话,他会嘲笑我没出息,他会鄙视我虚荣。年轻的伯父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唠叨婆。
高考后,我被沈阳一所学校录取。开学了。我坐在去南昌(在这里转站)的列车上,旁边眯着眼睡觉的是我的伯父。我爸妈生活在农村久了,很少出过远门,这次去学校他们决定由伯父送我。坐我对面是个皮肤黑黑的女孩,也是麦西人,笑嘻嘻和我交流:这是你爸吧?我笑着摇摇头。好像是大三的那个暑假,在伯父家休息几天。在学校我一点也不习惯北方的饮食:好多肉,好多汤,腻得我吃不下。回来时我总在伯父的面前埋怨学校的饮食,埋怨自己胃口不好,伯父亲自做麦西家乡菜给我吃。他还说:胃口不好,都是不爱运动引起的。那天晚饭过后,伯父陪我到麦西的一个中学。来到操场上,他挺着那个大肚子,声音高昂:来!跑步!咱们比赛!当时我心里乐翻天:小样!瞧你!跟我比!那晚,伯父确实跑步了,但是没和我比赛,他只是想给我一个愉悦的开始。他就跑一小段,我回过头去看,他满身是汗,喘气也很难(伯父呼吸道有问题,一到冬天就受不了风)。休学回来后,伯父也四处帮我打听心理医生,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拨打过去。在麦西精神疾病方面的专家很少,很难找。
在我长大的那些年,年轻的伯父变成了老头。他不再那么风光满面,只是在我爸妈的房间里,端着一杯热茶,话也少了,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过年上山去祭祀爷爷奶奶,也只是我爸和我的身影。他受不了风寒。依稀还能记起伯父父亲和我三人在山头的那点时光。风很大,眼前坟墓也是东一个西一个,很凌乱,只听见伯父对酒号歌:爹娘,过年了!你看,阿齐也来了。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要保佑他考个好大学!咱家也要出个人才呀!鞭炮我爸都放完了,伯父还在那使劲讲,我跟着伯父作了三个揖。
伯父,你走慢点!或是转过身,让我看看你的脸。在他伯父离开那个院子的时候,如今的阿齐发出了这样的叫喊。我想,此刻他在想念他伯父离开时臃肿的背影。
不知哪个下午,伯母来看我了。她很平静地对我说:你伯父走了!现在我可以把我憋在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你伯父这个病呀,跟抽烟饮酒,大吃大喝大有联系。年轻时,呼朋唤友外面喝酒吃饭,每天也是一根烟叼在嘴上。和你一样,虚荣。还有,他做生意压力很大,各种人情各种债,活在城市也很艰难。他又没读多少书,生意上经常吃亏只能往肚里咽。那时两个孩子也都放在城里读书,学费开支不小呀!其实,他也活得很苦。不要看他表面风风光光,那么多朋友。患难见真情,一点不错。那次你伯父动手术要花六十万,我向他那些朋友借,一个子都没有。你看,朋友?这样的朋友有用吗?那时在上海一家医院我没告诉他,怕影响到他的手术。可手术还是失败了。当时你爸从家里赶来上海,哭得是稀里哗啦。三兄弟,你二伯四十多岁去世了,你大伯如今也才54岁走了,就剩你那孤零零的爸了!怪就怪你那病恹恹的奶奶,生出来的都是一些病根子。你伯父走后,你爸来我家一次。坐在一起吃午饭。我给他拿了点药酒,他只是说道:少了一个人啊,连喝酒的伴都没有。你哥(我堂哥)三十了还没结婚,你伯父连做爷爷的命也没有。哎!我默默听着,有种想哭的冲动。
晚上,阿齐躺在病床上,还没入睡。他坦然接受伯父的离去,但他在思考伯父的存在对于他的意义。还没等意义浮出水面,他便开始责怪他自己。在阿齐生活的那张历史画卷里,当父亲告诉他伯父离去的消息,他显然没有哭。若干年前,当爷爷的棺材被八个人抬出厅堂的那一刻,阿齐流泪了;又是若干年前,当姐姐打电话告诉他外公去世了,那时阿齐还在学校,他流泪了。所以那晚,阿齐始终不能原谅自己。为什么没哭?为什么没哭?他愤怒地质问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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