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心
文／朱慕辞
1
开车走高速，父亲坐在副驾驶座。上路没多久，父亲肥胖的身体便靠在对他来说并不怎么舒适的座位上睡去了。然而，当我用手下意识地去摸档杆的时候，却碰到了他的手——我感觉到了，虽然父亲已经沉沉睡去，但他的左手却一直紧紧握在手刹杆上。
开车的年轻人，最怕父母亲坐在副驾驶上。那股操心的劲儿，比他们亲自开车还累。你转个弯吧，他们嚷嚷：“转弯怎么速度这么快？”你会个车吧，他们忙不迭地警告：“别占道！别占道！”你就是直线行驶吧，他们也会随时提防着四周，嘴里不时提醒着：“慢点，慢点！”“左边有车！”“右边有路口！”“看到人了你都不减速！？”那样子，真是恨不得在副驾驶座装个脚刹，好随时踩上几脚，俨然已是交警叔叔和驾校教练的结合体。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子。父亲脾气不是很好，坐在副驾驶时那嗓门可一点不比驾校教练嗓门低。刚上路那会儿，我没少挨他的训。有他在旁边时，开起车来真是心惊胆战，如屡薄冰，“步步惊心”。到了技术终于有所进益，父亲倒是说得少了，可左手仍然下意识地放在手刹杆上，将手刹杆当成是副脚刹的替代，一直预备着必要时候手刹一拉，化解危局（虽然在高速上这可能是个危险的动作）。如今我拿驾照已有一两年，高速也跑了好些趟，没想到父亲还是没有改掉这个“习惯。”
我用眼睛余光瞄了父亲一眼，忽然有些感慨。看着父亲沉沉睡去，我想其实他对儿子的驾驶技术已经比较放心了吧。可是那放在手刹杆上的手，又分明显露出父亲隐隐的不放心。
是啊，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就体现在这不放心上。对于子女，父母又何时能真的放心呢？
2
这种不放心，无关于你是否真的能做好一件事。
即使你是赛车冠军，他们还是会在你开车上路之前再三叮咛“开慢一点啊，稳一点……”
即使你是节目主持人，他们还是会在你出外工作时一再叮嘱：“出门在外要会说话，说好话。”
即使你是医生，他们也会不厌其烦地嘱托你说：“要注意身体，合理作息，按时吃饭。”
即使你是气象预报员，他们仍然会打来长途电话，关切地问：“天气转凉了啊，厚衣服没来得及带去就买几件！”
这种不不放心也并非因为不信任。
他们可以一边很信任你，一边很不放心你。
他们可以一边向邻居夸奖儿子能干，又一边跟人抱怨：“这些事等他去操心？算了吧……”
他们可以一边和别人夸赞女儿心细，转身又数落着说：“我那闺女啊，就是心大。”
他们可以一边夸耀儿女懂事，又一边吐槽说：“我们家那小兔崽子可真不让人省心。”
这种不放心也跟年龄无关。
在把你怀在肚子里时，他们便开始担心，宝宝会不会健康，会不会营养跟不上，该怎么胎教，要做哪些检查……
蹒跚学步时，他们担心你会摔倒。咿呀学语时，他们担心你不能好好学说话。断了母乳开始吃饭时，他们追着你喂饭，生怕饿着你。
上学时，他们担心你跟其他小朋友闹别扭，担心你过马路不认真看路，担心你太晚回家会走丢。
升学时，担心你不被老师重视，他们担心你成绩赶不上，担心你将来不能上一所好大学。
初入社会，他们担心你涉世不深容易上当受骗，担心你性子太强不能适应规则，担心你不会跟领导和同事处理关系。
到成家时，他们担心你不能及时转换身份，担心你们夫妻拌嘴，担心你们不能把小日子过好。
等你自己都有了孩子吧，他们又不放心孩子的孩子。
这种不放心事无巨细，只要是与你有关的，都可能出现在他们的“不放心”名单上。
从剪指甲到买衣服，从教作业到选大学，从幼儿园交朋友到长大恋爱结婚，从天气变化到生死病痛，从家乡故地到天涯海角......他们的关心如影随形，风缠沙绕，殷勤备至。
他们甚至恨不得以自己多年积累的人生经验帮你把人生过一遍，好让你少走弯路。即使他们的那些经验也未必完全正确，但只要是他们确定是正确了的，只要是他们认为有益的，只要是他们认定对你好的，他们都要和盘托出，让你享用这些经验带来的捷径，帮你拨开生活的迷雾，引导你绕开诱惑的陷阱。
可是儿女有自己的想法，终究不可能按父母所设想的那条理想的路一路高歌前进，更何况有时儿女远在他乡，心有余而力难至，那就实在鞭长莫及了。那怎么办啊？不放心啊，只有时时关心着，处处嘱咐着，事事留意着，次次问候着......
3
有一种不放心最让人心痛。那就是想要操心却帮不上什么忙。
当你伏案写作业，他们总是不放心地来看上几眼。虽然知道你已经不会再问他们问题，因为当你向他们询问一道题怎么解答时，他们哑口无言。他们因为曾经的穷苦，为了早点出门打工挣钱，有的只上了小学或初中。而那时你说：“爸，你怎么什么都不会，懒得问你了。”那一刻，他多恨自己没那么多文化，真恨不得读完所有的书，好能在你遇到难题时，轻松帮你搞定，让你觉得他还是那个让你崇拜的超人。
当你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着文件，妈妈不放心地凑过来看上两眼，给你端来茶水，让你不要熬夜，有时不免问上几句时，你不耐烦地说：“妈，你睡你的吧，这些你又不懂。问那么多干嘛啊？”是啊，他们跟不上时代了，他们有的连鼠标都用不好，不懂信息化，不懂你口中那些关于工作的时髦词汇。那一刻，他们多么想跟上你的节拍，哪怕能帮上你一点点，为你分忧，替你消愁。他们只是不想你盯着电脑熬夜熬出黑眼圈啊。可是代代之间总是有时差，就像你将来也必然跟不上你子女的思想。
当你的儿女也渐渐长大，你开始操办他们的工作和婚事。你年迈的父母有时还想告诫你些什么，可你已不愿听，你已经看不上他们那套陈旧的观念，那套循规蹈矩的处事方式。你说：“爸妈，你们好好安度晚年吧，别操那些心了。”你没说出来的是，你们也帮不上忙啊，操这些心有什么用？是的，他们老了，不中用了，可即使到六十岁，你在他们眼里依然是孩子；即使你独当一面，八面玲珑，你在他们眼里依然是孩子；即使你已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为人所仰仗，你在他们眼里依然是孩子。自己的孩子，怎么放得了心呢，怎么能不操心呢？
可是，反过来，作为儿女，我们是多么“恃宠而骄”啊。
“妈，你就放心吧！”
“爸——我知道啦？”
“你怎么这么罗嗦！”
“我自己会弄，不用你们管我。”
“哎呀，你烦不烦啊！”
这些却往往是我们的回答——他们有多关心备至，我们就有多不以为意。
4
外公外婆，如今已八十岁高龄，却还是对一群子孙儿女不放心。不放心那个孙子的婚事，不放心那个外孙的学业，因为那个儿子的工作不顺而心思郁结，因为那个女儿生病而殚精竭虑。儿女们劝他们少操心，总提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甚至有时也开玩笑说他们老来闲啊，瞎操心，可他们还是觉得即使帮不上什么忙，似乎自己操着这份心，总归是有所裨益的。
是啊，天底下有多少这样的老人啊。他们拉扯大一群儿女子孙，青丝熬成白发，本该享享清福，却依然还有一百个“不放心”。这种不放心细致入微，盘根错节，仿佛树根那连着树枝乃至树叶的条条神经。儿孙越多，这种“不放心”也越多。
这种不放心绵绵无期，从最初拥有你的那一刻开始，到你终于不能再拥有他的那一刻终止。
到某一天，他们被岁月抽丝剥茧般夺去了最后的生命时光，临终若留下什么遗言，也大概是：“我这一走啊，也没什么遗憾，就是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不放心！还是不放心！
那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真的放心？
难道真的要到所有的生命时光尘埃落定，为儿女耗尽最后心力，一颗炽热的心慢慢变冷，再也无法为他们跳动，才能真正地“放”下这颗“心”？
我视线模糊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只怪没个雨刷器把这泪水刷干净，车子在这时不沉稳地抖动了一下。
“怎么动静这么大？”原本以为已经沉沉睡去的父亲轻易地醒了。
“呃，没事。”我赶紧说，“手抖了下。”
“开车专心点，尤其遇到大车要格外小心。”父亲不忘叮嘱我。
“嗯。”
隐约又听到了父亲的鼾声，我握住方向盘的手下意识握的更紧了，只为了让父亲能睡得更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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