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一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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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水口庙,有一民国老学究,姓时名华,时老爷子说起那天的事,眼有泪花,感概万千:“夫桃花汛水,来如奔雷,非人力可抗也。然,巴一井百号职众,人屹立于洪水之上,浪进人不退,人在阵地在,较之古时战役,何曾逊色也?壮哉,巴一井,壮哉,可歌可泣的石油人。”
那天,天开了一绝大的缝,几百条蛟,在半空中狂啸《水龙吟》。
水口庙成了一片汪洋。
晚六时,各个山坡的来水,越来越大,卷起泥土,卷起上百年的青杠棒儿,直扑水口庙。
指甲花她娘,在水口庙的一个高处,惊叫唤,“天啊,翻堤了,翻堤了。”
失控的洪水,是魔,瞬间埋满了石油沟前方的小河沟。倒灌的洪流,像一根根巨大的黄蛇,倒转蛇头,直扑巴一井。
巴一井已是一片泽国。
钻杆,被洪流刮得吱吱地在响,发电机的地脚螺丝,水一冲一泡,一圈一圈在松动。低洼之处,去春才辛苦打下的一排干打垒,在洪流中只晃了几下,一袋烟的工夫,就倒在旋涡中,不见了踪影。
水过坡垮,浪过坎平,情况,已是万分危急。
巴一井的队长,王胡子,腮帮子一紧,吹响了集合的哨子。人群成排成行地向王胡子靠拢,步子从容,坚定,没有丝毫的退却。
王胡子的一条臂,在汉中剿匪时,丢在了坚守的阵地。单手的他,手臂一挥,更见真爷们的雄浑。
“巴一井的老少爷们,百年难遇的洪水,咱们遇到了,怎么办?凉拌,拚了。现在,听我的吩咐,熊老三,你带一队人马,保护井口,不得有半点闪失。”
王胡子走过长征,脚下能草上飞,一个健步,来到了高山的面前。
王胡子的脸,凝重,一字一句,都重如千斤。
“高山,现在,巴一井四周全是水。半山腰的物资仓库,那是国家的宝贝,更是巴一井的命。洪水无情,物资安全转移,已来不急。高山,你给我听好了,严防死守,物资仓库丢了一匹瓦,你娃娃,哼,办不了交涉。“
高山没吱声,只缓缓地抬起了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军礼,代表着生死担当,代表着血性复活。
他的话,并不多,但,一个字,一个钉子。
“三道防线。”
“第一道防线,用箩兜和竹筐打底,装进能找到鹅卵石和碎石,越多越好,夯实基础,上面用沙包和沙袋,呈之字型排列,形成防洪掩体,要快,要在山洪爆发前,改变水流的方向,形成防洪纵深地带。”
“第二道防线,将井队的废油桶,机油桶,全部用钢丝和铁丝捆紧,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仓库的周遭,上面用条石和连儿石,压紧压死,形成一道防洪大坝。时间不等人。”
“第三道防线,管你是哪个,就是天王老子,都得给我冲上大坝,搭成最后一道墙,人墙,熊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都是石油师的好儿女,枪林弹雨都闯过,还怕这一股黄汤水?“
令下如箭,石油人,从不拖泥带水,这,是石油人的传统。
晚八时,水口庙,红星坡,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星云般在向巴一井靠拢。谁说百姓不爱国,爱国总在危急时。
人群中,时老爷子来了,春桃妹来了,指甲花也来了。
时老爷子眯了一眼高山的“防洪大堤”,不由得拍了拍高山,竖起大拇指,赞道:“后生娃,如此排石布沙,因地制宜,深得兵法之妙也。”
……
又一个浪头,冲向了巴一井的物资仓库。血肉挽起的人墙中,指甲花吃了一口水。
高山的脸铁青,声音嘶哑。
“妹啊,你何苦,这是咱巴一井的事,你何苦来趟这浑水,你好傻。”
指甲花的脸上,有泥也有水,一笑,仍是水灵灵的花一朵。
“哥啊,我愿意。你在哪,我就在哪,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雨一直在下,夜越来越深,指甲花她娘,在水口庙的高处,哭着在喊:
“花啊,你在哪,安澜桥,洪水把桥封了,天上水库,大坝裂开了,花啊,你在哪?”
……
山水汤汤,人流与洪流,铆足了劲,还在进行着殊死的较量。
一个巨大的旋涡,夹着一根碗粗的青杠棒儿,阴悄悄地扑向了人群。
高山眼尖,大吼了一声,妹儿,有青杠棒儿,快躲,快躲,快躲。
高山的话音刚落,无情的浪,直冲他身,将他掀翻在地。拉着指甲花的手,一滑,再一抓,竟是,无情的空空。
高山一记拳头,砸向水面,对着巴一井无边的黄汤,无边的夜,嘶裂地在喊,妹啊,你在哪里?妹啊,你在哪里?
……
二天后,山洪退去,在石油沟的下游,鱼进滩拦河坝的边边,指甲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根碗大的青杠棒儿,穿过了她小小的肚子。
指甲花,水口庙的花,高山心中的花,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永不凋谢。
(六)
松林坡,几丛苦竹之下,有一个新垒的土馒头,那是,指甲花永远的家。
二只烛,三柱香,一个园盘中,有几个苹果,高老头的手上,只有一罐老酒,龙井湾生产的巴人杂酒。
他喝一口酒,然后趴在坟前,磕一个头。这个吃弹片没吭一声的汉子,现在,已是泪流满面。
他反反复复在念。
“妹啊,咱不是说好了,要生死在一起吗?你咋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就走了?”
“妹啊,从此,我心中的匣子,就只装你一个人的影。我想你了,我就在我的胳膊上,用香烙一个巴子。”
“妹啊,你的娘,就是我的娘,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咱们的娘,寄去生活费。”
“妹啊,都是哥不好,都怪哥没看护好你,我,我,我好悔。”
“妹啊,老天爷不公啊,为何那根青杠棒儿,偏偏会击中花一样的你?”
“妹啊,明天,哥就要离开巴一井,调到很远的农场,去接受劳动改造了。吓,他们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我不认,你又走了,我,我如何说得清楚?妹啊,哥钱都攒好了,要八抬大轿,取你进我高家的门,妹啊,是哥命薄,没福气啊。”
“妹啊,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来看你,你如果有灵,就在坟前,开一朵指甲花,开得艳艳的,就像活着的你。“
指甲花的坟前,已没有一块干的土。
高山魔障似的,还在轻轻地哼唱。
”妹儿,妹儿,你快快长,长大嫁给石油厂。三天吃回肉啊,隔天关回饷。“
松林坡的深处,一只鹧鸪在不舍地鸣唱,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七)
三十年后,一辆吉普,载着高老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巴一井。一起扛过枪的两个半大老头,抱头痛哭。一人一把炒黄豆,一人一瓶老白干,喝得比后生崽儿,还要生猛。
熊老三的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有点不关风。但,酒是好东西,两口下去,当年的熊老三,又活了。
“哥,当年,他们调你到农场,有点欺负人,我为你打不平啊。后来,大队人马撤离巴一井,我不干,这里可是我们血拼下来的战场,我要留了下来,坚守我们的阵地。再后来,我和春桃妹结了婚,家就安在井场了。”
熊老三自豪地指了一指井场边的地,那里,苞谷在扬花,丝瓜挂起,一串又一串,地里的红薯扯,油油的绿了一地。
“哥,这巴一井真是风水宝地,不怕你笑话,你春桃妹,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娃,个个都养得油光水滑。这不,老大,考起了咱们的技工校,老二,更争气,考上了西油院,老三,去年,也赶上了“自然减员”的好政策,分到前线的井队,现在,已是井队的司钻了。“
说到娃,熊老三的一张脸,幸福得挂满了红海椒。
“哥,你说怪不?你走后的第二年清明,我和春桃妹去给指甲花嫂子上坟,坟头长了一株指甲花,开得那叫一个精神,哥啊,就跟当年的嫂子,一模一样。”
熊老三的眼湿润了,高老头低下了头,哭得像个娃,泪如雨下。
……
五十年后,我也来到了巴一井。
井场的院坝前,钻杆已经锈蚀斑斑,清一色土砖彻成的围墙,有的地方,已经垮了。几间旧房,横梁还在,屋顶却是空的,大面积的阳光,对穿对过。每一间的屋内,还有故事的痕迹,但,杂草丛生,我想闯进去,可是啊,我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井场百米开外,一处向阳的坡地,有一个土包包,已经磊起好多年了,那是熊老三最后的家。
夕阳西下,照着巴一井,光与影,密密地交织在一起,我分不清什么叫从前,什么叫从此,我,只是那一个走不出故事的人而已。
几个作业者,正在用水泥浆,浇灌成“盖子”,巴一井,现在,它要安静地睡了。
钻杆未冷,还有风声,我看着已经成形的井,和那无声的坟茔,看后坝的山坳坳中,有一轮月正在慢慢地升起。
巴一井的夜,真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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