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我的小时候,在黄河边长大。
堤坝与黄河之间,是一带麦田。初见黄河是哪一年,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爷爷的骡子车,麦田里的蝴蝶。
麦田尽头就是河,惊涛裂岸,时不时裂一块儿下去,“噗通”一声。今日想来,这里的麦田是需要守望者的,因为每年都会有人在这一淹死。
我时常想,如果性格的形成是在那个仅有些许残存的印象的阶段,也许我能拼出一个概貌来。以解释当初的我以那样,如今的我又何以这样。
如你所知,芸芸众生的故事与感动,是不值得记录的,最多是放在抽屉里,供暮年时回忆往事之用。
有一年夏天,我和哥哥在黄河边玩,我跑丢了。爸妈急疯了,不过终归找了回来,爸爸说,我远远看见你了,你在路边拔了跟毛毛草的毛穗儿。
有段日子,我寄居在姨妈家。春日,很好的阳光。院子对面长着大片大片野花,不过也许是我记错了,那是一片学名叫“田青”的油料作物,我家也种过。
我轮着棍子一顿横劈竖扫,那片植物七零八落。姨妈家的邻家小妹恰在附近,被我误扫了一棍,大哭起来。她的奶奶赶来,哄了她,却一句也没有责怪我。是的,我记得清楚,老人家没有说一句难听话。这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砸花花草草已经不对,砸到小朋友,而且还这么漂亮,真是不应该。
稍大一些时,我在黄河边的麦田里,丢了两毛钱。风在过膝深的麦田上掠过。那一刻我感到无限的悲伤。我想,大概没有人比我更倒霉了。
是不是很可笑,但在彼时彼境,就是那么难过。
很多年以后,我又见到了那位老奶奶,她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你看,俺家二兵也长成大人了,真好,真好啊。她眼神慈祥,仿佛一位祖母端详着自己的孙儿。
稍大些时,父亲买了船,成了黄河上的艄公,然后带着我们过河开荒种地。
收麦子的时候,突然起了风。哥哥说,由于树都被砍了,风越来越大,有的地方,风能把人卷起来。
那时骤雨刚停,我们躲在麦秸堆里,像个泥猴,我害怕极了,风会不会把我们吹走?
二
事实没有我想得那么糟,风渐渐地住了。
人生总会峰回路转,实在不转的,死就死了吧,这叫气数已尽,或命当如此。如你所知,这叫幸存者概率偏差。能给你讲“峰回路转”的,都是幸运的人。
有一天,表姐抱了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婴回家。
姨妈问:你把谁家孩子抱来了?
表姐说:你认认看是谁。
姨妈大叫一声:这不是二兵吗,你快去把他的尿布取来,我养他一段日子。
没错,那个男婴就是我。
几个月过去了,我渐渐胖了。称呼也变了,管姨妈叫妈妈。后来妈妈来接我,问我谁是妈妈。这道题实在是超纲了,我看看姨妈,看看妈妈,谁也不敢认了。
这些事是妈妈告诉我的,我能记得的,是大约5岁以后的事情。我记得每个早晨,表姐给我搽雪花膏,好香好香,像窗上跳动的那团金灿灿的朝阳。
和朝阳一起升起的,是潮声。我一直疑心这是我的幻觉,因为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听过那样的潮声了。但我总能想起那辽远、雄浑的潮水声。
黄河就在附近,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
那一年,哥哥带我过黄河。爷爷就守在那片瓜地的瓜棚里,我们逮着西瓜吃了个肚皮溜圆,又每人扛了一个甜瓜回来。
三
我所描述的这些,是我所能记取的生活片断。
期待着美好的事物,也怕着恐怖的事情,比如哥哥口中的能把人卷上天的大风。
风没来,黄河却扛不住了。爷爷带着我和哥哥,直接趟了过去。没错,大概到我腰部那么深,有三五十米宽。
每年涨水的时候,上边缓缓徭役,每家出人,负责挖一定长度的沟渠。那是很壮观的场景啊,渠里密密麻麻全是人,一锹一锹地往外甩泥土。
不久,沟渠畅通了。一涧溪流欢快地流啊流。
很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杨柳岸晓风残月”,我想说,此中意境,我懂。
那时候,小麦收割了,是需要集中在打麦场上脱粒、翻晒的。为了减轻家长负担,这个时节要放一次假,半个月。如果你曾在田野溪流边露宿,黎明时分的风穿过杨柳,携了树叶的沙沙声扑面打来,残月像半块冰浮在渐亮的天幕里,没错,这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来得清冽,而又绝决。
在月光很好的夜里,我总抱着每多希望,希望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能好好地玩耍,奔跑,做游戏。但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几乎没有发生,每次都早早地被爸妈唤回去睡觉。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产生了幻觉,也就是俗称的阴阳眼。经常被幻视所看到的鬼魂吓得脸色惨白。我看到爸爸向我走来时,从一个鬼魂身上踩了过去;我看到有鬼在我家屋梁上掘土。
后来爸爸请郎中把我这阴阳眼给摘了。人们有的庆幸,说总算不害怕了,有的则深表遗憾,说如果保留着,那就是天生的算命先生。
当然,这一切都是听爸妈说的。事后我想到过我恐惧的来源,因为我听说过,这家吹吹打打的,是要办丧事,办丧事是核心步骤,是埋人,而埋人是个悲伤的事情。埋谁呢,不知道,大概就是埋这些穿白衣的人吧,要不为什么他们要哭呢。
然后,送葬回来,孝服是不用穿了。但在我看来,那些穿白衣的人确是没有回来,看来,哭是不管用的,终归是活埋了啊。
但这并不是我产生幻觉的原因,因为这需要严密的逻辑推理,就算我早慧,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是无法完成这样高难度的推理的,被吓到脸色惨白就更是难以解释了。
人总喜欢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从而论证出自己是天选之子。真要找论据,我倒是能找出一些来。能看见鬼魂算一项,另外我脖子里有两片花生米大小的胎记,我使我坚信,我是与众不同的人。
在“我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上,幼年的我更是直接化身诗人。我固执地认为,在一个冬夜,漫天大雪,我戴着肚兜在雪里飘啊飘,飘落在妈妈的怀里。
四
我并不早慧,事实上缺的就是慧。
五岁那年,也就是我用棍子误伤小女孩的次年,爸妈决定把我送到姨妈村里的幼儿园。
表姐一再告诉我,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有个小朋友从后面用手指捅我一下,意思大概是“找啊找啊找朋友,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碰我,我没有告状,但着实吓得不轻。
我在这所幼儿园呆了一周。有一天下了大雨,有人撑伞来找老师,聊了几句,他们一同走了。我使我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太可怕了,下这么大的雨,他找我老师干嘛,要打架吗?
我害怕打架,但是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妈妈喊我们起床,总会讲故事,说,张三和李四在黄河边上打架了,诸如此类。
我一度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打架,而且是在河边。
放学回家,我死活不去了。
恰好我爸妈想明白了,我哥比我大两岁,还在家呆着呢,他显然比我胆子大一些。于是把我召回来,让哥哥上学去了。
回来以后,爸爸立了个小黑板,教我认字。
又过了两年,爸爸带着我去小学报名,我在地上写了我的名字,写了“老师好”!校长高兴极了,塞了一大把粉笔给我,算是奖励。
此时的我,已经能顺利地读完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
五
当我沉浸在一件事情里,我不会觉得苦。
比如这两年间的学字,比如夏天顶着烈日拣麦穗,再比如参加工作之后自由写作,练习书法。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我倒是觉得,这世界,仅存在于你的感觉之中。
比如说,我日常生活较邋遢。地板没擦净,很重要吗,我不知道。至少在我沉浸于某件事情里,比如写一篇文章,读一本书,看一部纪录片时,地板脏成什么样,和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环境左右不了我,因为我的世界并未向他们展开,我的世界,就是我所专注的事情,是文思,是书法,是图书里作者的思想。
由是推及生活里的一切,比如衣服是否漂亮,饭菜是否丰盛。
我的经验是,只要你不把你的世界向他们展开,他们就只是一个概念,并不能影响到你。
前年与人合租,邻居家有三岁小儿,难免哭闹,邻居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你了。我说一点也没有,我写作时,外界所有刺激都影响不到我。如果有例外,我就打开音乐,把你的声音压下去,然后伴着音乐的节奏写文章,就很有节奏感。
六
我的小时候,和现在不是一个年代。
你无法想像那时候的穷困。几乎所有的生活资料都要手工完成。衣服鞋子自己做,我家的厨房甚至是用土坯垒起来的。饮用水需要从压井里压出来,而且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没有压井,需要去隔壁家打水。
柴则主要用秸秆。秸秆不够用时,就要去黄河里捞草根。
冬日的清晨,爷爷带着我和哥哥,沿着黄河走上十来里路,在浅水处或河滩上搜集草根,再用架子车拉回去,垛起来。河滩上有被河水侵蚀而蜂窝状的石头,很轻,可以漂在水上,我每次都要偷偷地捡一些回去。
更早的记忆,是儿童时代。
深秋,天未亮,妈妈起床去村头的树木里扫落叶,然后回来煮一大锅玉米粥,再用开水冲一个鸡蛋。给我们兄妹三人穿好衣服,一人一口地喂给我们。
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鸡蛋是标准的奢侈品。我记得那个味道,阳光的味道。
如你所知,我怕这怕那,但又是出了名的倔强脾气。因为排行老二,人们亲切地喊我“二老邪”。我认准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坚持,每到这个时候,一家人都忙活起来,爸爸忙着找绳子,要把我吊起来,或者扔了。妈妈、哥哥、妹妹忙着阻止、抢我,求情,乱成一团。
这些事情我仍记得一鳞半爪。
我额头上的头发有一个旋儿,算是标准的牛头旋。懂面相的人说,这是我脾气倔的原因。
后来我意识到,表示要改邪归正。他们笑着问我,说话算数。我气坏了,直接套用了惯用句式“我非得不邪不可!”他们哄堂大笑,说我改邪归正的方式很有个性,用的竟然是“非怎样不可”的句式。
事实证明我秉性果然是改了。
也许是因为,在本质上我是个善良的人。
如你所知,善良的人总是最容易受到良心的谴责,这种谴责迫使他事事处处替别人考虑,尽可能 不去伤害别人。
七
渐渐长大了。
那是高三的一年冬天。我周末回家。
妈妈说,你怕冷,来炉边看书吧。我坐在炉边,读施哲存的新感觉派小说,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文风,如同雾里的花。我看了一半,在炉边浅眠。
醒来后,出门走走。
冬日的夕阳总是落得特别快。
我在村子东边的田野里散步。故乡安静如一块千年的寒玉。
北边大约一里的距离,是姨妈的坟,她已故去五年了。我曾直呼“妈妈”的第二个人,曾一手把我养胖的姨妈,竟是猝然病逝。
她走前几天,我和妹妹给她送去一些花生,那时她身体还很健壮,至少在表面上看是没问题的。我说:你吃吧,吃完了我再给你送。
她笑着说:傻孩子,不用了,以后再也不用了。
我和妹妹并未意料到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大概是客气话。却不料,那一别,竟是永诀。
今日想来,难道姨妈已然预知时至,所以才说,以后再也不用了?
我一个人在田野里走啊走。暮色落下来,把和田野、坟和村庄都淹没了。
妈妈在等我回家。
其实啊,很多年了,我一直在外漂泊,我的妈妈一直在等着我回家。
20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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