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之外（一）

窗户之内外

当我曾以“窗户之外”为题书写时，我正坐在原单位的办公桌前。

上班早到的多半小时光景、午休期间、下班后，凡能抽出点时间，必是要提笔书写。

如今，我依然忍不住要写“窗户之外”，似乎窗户外藏着许多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摸不透的秘密，也或者那窗户原本就在有意无意引领着我，让我欲罢不能，不写不快。

清早六点，依惯例随大宝一并起床。

这倒是辞职前我不曾想到的，那时总想着一旦不用按时按点上班，非要睡觉睡到自然醒才不辜负这二十年的早出晚归。

指不定还有许多预备要辞职的人，也是以“能随心所欲在家睡个懒觉”为第一要紧的辞职理由呢。

当时，我只迫切想要抛掉职业经理人身份回归家庭，差点忘了自己还是一位高一新生的妈妈。

六点半开车送她去学校，七点准时进家门，先烧一壶热水。

照例要站在厨房的窗户边向外看，烧水壶的呜呜声由小渐大，这声音原本不大，偏在天未彻明的清晨格外响亮热闹。

窗户之外，一条双向四车道马路。东西向直达火车站，由西至东又通往汽车站、飞机场。

总之，就是借由一条或千万条路，把各样的人通过各样的交通工具送往各样的目的地，家中、旅馆、酒店，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马路北边有一宽阔停车坪，旁边是对面小区售楼处。

我曾想过要搬到对面小区住，几次三番到那看新房，却总也没有下定要买的决心。

大宝笑说，“妈妈，我们家好不容易换新房，难道就只过条马路，从路这边换到路那边？”

想想也对啊，于是，我便失了要住在那里的念头。

停车坪上停着几辆过夜的车，整整齐齐规规矩矩。

有一辆车前挡风玻璃上蒙着一块方布，气温骤降，那布可确保第二天清晨窗玻璃不结冰，可见车主人是多么细致的一个人。

我也开车，但我就从未在车窗前蒙过布，连这想法都没有过。

遇到天冷窗户结冰，我都有一套固定流程，钻进车里打开暖风按到朝玻璃吹的那一档，温度风力调至最大，然后在呼呼的风声中坐等窗冰一点一点融化。

不消三四分钟，坚硬的冰慢慢变软，扭动雨刮器来回蹭几下，软软的冰就被刮蹭脱落，车窗清晰透亮。

如此说来，我在生活技能的许多方面确不是细致的人，比不上对面玻璃窗蒙着方块布的车主。

至于那车主是男是女，年龄几何，家住何处，每日里为何事奔忙……站在窗户之内的我终究无从想象，不得而知。

就在我胡乱猜测那车主情况时，壶里的水已烧开，咕噜咕噜叫嚷的更响亮热闹了。

开水的热气迅速充溢在各个角落空间里，窗玻璃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若是大宝在家，她定要用食指在这雾气上作画。

画一颗心、两颗心连心，或是一个小人儿、两个手拉手小人儿，妹妹便喊着要看姐姐的窗户小画，以前她小不点儿，总要把她抱起放在灶台上。

她踮起脚尖，伸出小手一下两下，在姐姐的画上胡乱添枝加叶，惹得姐姐咋咋呼呼说不许破坏那画。

如今她长高了，不能再抱她站灶台，可她的个头还是无法触及带有薄薄雾气的窗玻璃，她就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在窗玻璃的薄雾上作画，小嘴叫嚷着怎么还不到自己三岁的生日。

仿佛三岁就是她成长的分水岭，仿佛三岁她就会长高了，又仿佛三岁的她要比两岁半的她有更大的本领。

薄雾朦胧迷离，恍恍惚惚中又回到了多年前。

小区刚刚开发，房子刚刚建成，我们刚刚搬进新家，我也刚刚从小县城来到省城。省城虽是三线城市，可在我的心里眼里，那绝对是顶大的大城市。

那时的我，走过最大的城市，是上小学五年级时随父母去的西安。

冥冥中自有注定吧，当许多过去事今日事串联在一起又无法解释时，我都习惯归咎于全无道理却也毫无破绽的“冥冥中自有注定”这句话上。

谁料想多年后的今日之我，竟然又与西安这座城市的联系最为紧密。

回到那时，我依然习惯站在厨房的玻璃窗前发呆。

想着留在老家才一岁的宝贝，想着尚未填充齐全空荡荡的房间，想着尚未尘埃落定的工作，想着透过玻璃窗也看不清看不见的遥远未来……

生活种种袭上心头，便总是要站在窗边发一会儿呆。

窗外是一条新修的马路，向西可至火车站，只要多拐几条路。那是连接着千万人起点与终点的旧火车站，也是见证整座城市风雨变迁的旧火车站。

我前面的这扇玻璃窗，与新房子一样干净透明，入目皆澄澈清楚，可再如何清透，对面也只有一个起重机厂，低矮的厂房和办公楼总共两层，视野倒宽阔，却无更多风景可看。

我当时定同样迷离恍惚的遥想，若干年后，我肯定还会站在窗户边发呆。

只不过彼时，不知眼里看的脑里想的心里念的又是什么？

不知袭上心头的种种又都为何？

不知会否想起许多年前的某日，我也是如此模样的站在这里，看窗户之外。

今日这窗户还在，窗外马路还在，窗内的我也还在，一切好像未曾改变，可一切又都面目全非。

我怎能想到自己此生会拥有两个宝贝女儿；

怎能想到中年之际，竟然主动辞掉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工作；

怎能想到自己走遍祖国大江南北，见过无数比省城更大的城市，却对这小城情有独钟，坚定地认为这是最值得守候的大大的城。

对面的老起重机厂早已拆掉，拔地而起是崭新的居民小区，小区斜前方高耸着一栋大楼，我总痛恨它挡住我的视线。

它高到把挂在天边的夕阳一折两半，又宽到把进入我眼睛里的夕阳一分为二，害我常常先看它左边的夕阳，再看它右边的夕阳，然后再假设它不存在，假设左右两边的夕阳合二为一……

好吧，我被这高楼搅和傻了。

原本那挂在天边的夕阳就是一个整体，它们从来不曾分开。

就像我已经走过的前几十年和接着还要继续走下去的不知是后多少年，这段长长的岁月，从来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旧火车站也早废弃了，新火车站很气派地坐立在马路的西头，但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新旧火车站的主要功能却未改变。

依然是东奔西跑，依然是迎来送往。

依然是让来者有来的方向，让去者有去的目标。

让尚在迷茫与徘徊中的可以稍作停留，整理衣冠再度启程，在来回奔波中渐渐也明晰了方向，抵达了目标。

“钟摆来回摆荡，旅程永远循环。”

窗户之内的我，窗户之外的我们，终将永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