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然

没有人能彻底拥有一个独属自己的清晰轮廓，不过是我像你，你似我，不知道如何成为自己，也从未想过成为自己。

我自小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所以在接到远嫁和亲的圣旨时，我发誓，那绝对是我十五年来将“谢父皇”说的最虔诚的一次。

终于，我要离开这里了。

（一）

“父皇，禾儿错了，”

“父皇，禾儿再也不馋嘴膳房的点心了。”

“父皇，求您放过母亲吧。”

“父皇，父皇，不要啊~”

“公主公主，快醒醒，快醒醒，别吓奴婢。”

勉强睁开眼变看到轻轻垂泪的翠儿，细细想来，她该是除母妃外对我最好的人了吧。

“公主，您又梦魇了。“

“皇上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公主，明明您与尹公子……”

“翠儿，我们能住进储秀宫已经是父皇恩典，不可再徒生妄想，免得落人口实。”

“翠儿记下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下去休息吧，往后，我们更要齐心团结才是。”

（二）

翠儿是我四岁时父皇拨给我的丫鬟，那时我还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翠儿也只不过是一个爱吃银杏果的小姑娘，笑起来明朗极了。得父亲宠爱，那些皇子哥哥姐姐没有一人将我放在眼里，但因为翠儿常对我说她的哥哥待她很好，经常拿攒的钱给她买银杏果吃，我便觉得，我有那么多哥哥，论及宠爱，自然是不输翠儿的，小孩子的自信往往就是这么盲目坚定且可笑之极，但打脸之日来的这么快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一年一度中秋家宴很快来临，宴会刚刚开始，父皇便示意让我离他近些，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丝毫不顾及各宫娘娘意图将我一眼皮夹走的恨意，毕竟后位空虚，而母妃盛宠不衰，且祖父及两位舅舅分镇陈国三面，护陈国百姓安然，纵使她们多么想替换我母亲的位置，稍微聪明点的自然不敢贸然拿着自己和父家的人头冒险，纵使如此，也总有些不安分的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歌舞与我而言瞧着着实无趣的很，又想到舅舅前几日托人送来的软糯雪白的兔子便是更加坐不住了，在得了父皇的应允之后便急急忙忙带了翠儿朝寝宫方向走。

路过湖心亭

时只听得扑通一声，随后有人大喊救命，却也是让我赶巧了正值f侍卫换班，湖心亭附近竟然没有可用之人，我连忙差翠儿去找援兵，我则一人走向声源处，万万没想到我刚刚靠近湖岸便y冒出一双手抓住我的脚踝将我向下拽，一身救命还没喊出声便落入冰凉的湖水中。

那时的我对于死亡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可惜了一身新衣裳。当湖水渐渐没过脖颈，寒意袭来，我第一次觉得害怕，想去扑水双手却被钳制，动弹不得。耳边只有一句：“陈清禾

，你的死期到了。”我想转过身看看到底是谁想要置我于死地，但意识却渐渐模糊，只是昏迷前隐约看到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张嘴说着什么，就彻底晕了过去。

许是晕倒前看见了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以至于清醒后看到神色慌乱的母亲第一句话便是“禾儿死了，难道母亲也随禾儿来了吗？”母亲倒是与往日不同，见我说话本来还只是打转的眼泪连珠似的落了下来，不断地说着“皇上，我们的禾儿醒了，她醒了。“

父皇闻言也急忙走到我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这次多亏了尹太傅

的二儿子，朕一定会好好嘉奖他。”

“至于那些想要害我们禾儿的歹人，朕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好过。”

那时我才知道，我晕倒前看到的玉面公子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尹太傅之子尹宇

。

只一眼，倾万年。

太医说我身子随康健但也感了风寒，再加上受到惊吓，只怕要修养月余才能下床。

若往常我生病父皇定是日日留宿储秀宫，但这次一反常态，我整一个月没有见过他，倒是翠儿每天叽叽喳喳向我讲那日她带人赶来时我我们狼狈，父皇和母妃被吓得失了神，也说当时得小尹公子多么镇定，与我落水后得惨样形成多么鲜明得对比。一连十数日我都听着这些话过活，且有母亲陪伴，躺在床上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

只是当我身体恢复的差不多时宫里却没了我那干枣似的二哥哥陈景琛

和他的母妃，那位端庄少语的淑妃娘娘。

所有人都闭口不谈她们的事，翠儿被我逼急了只是说淑妃娘娘撺掇二皇子意欲杀我未能得逞，事情败露后自请带着儿子幽居冷宫，也算是赎罪。父皇顾及皇家颜面便悄悄办了这件事，下令各宫不得妄议。

（三）

和亲的日子选在五月，父皇说等到我嫁过去刚好是荷花开得季节。

屋内炭火正旺，思绪随烟缕飘荡。

翠儿匆忙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李牧托人带给我的。

李牧，尹二公子的贴身侍从。

傍晚待我假寐后翠儿遣散了伺候的宫女，将我叫醒，随即与我一同潜入夜色。

远远望去，晚风吹动少年一席白衣，连带着发丝轻轻荡起，更衬得其身姿挺拔，融于夜色，倒是平添了一分凄凉。

“尹公子

”

少年闻声回过头来，岁月的洗礼让他的容貌更为硬朗，一如那年初见，眉宇温和却透着疏离。

“禾儿，你来了。”

“不知尹公子夜班相邀所为何事，我已然是待嫁之人，若被传出深夜与男子私会恐连累你无端被人诟病。“

“禾儿，是我对不起你我终究是拗不过父亲，他以死相逼让我不得去求见圣上为我们赐婚，还将我禁足府内，直至圣上一道圣旨将你指给了凌国皇子，今夜我才能见你一面。“

“宇哥哥，四岁那年你救了我，父皇将我指给你，事已至此自然没了转圜得余地，就是今夜，不如，我们私奔吧，去哪里都好。”

看着尹宇满脸的不可置信，看来我这番话却是在他的计划之外，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又做出我见尤怜得凄惨模样。

“禾儿，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我也没有能力带你走，你且等等，待我强大起来，我一定会去凌国

将你接回来，让你做我的正妻。”

“此话当真？”

“自然，宇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好，那禾儿等着。”

语毕他作势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眼中一抹狡黠之色转瞬即逝。

看来，好戏要提前了。

“公主，此次有多大得胜算？“

“只要有一点，我就不该放弃不是吗。“

“是，属下告退。“

（四）

承庆十年，陈国大将军陆瑾年携大儿子陆志

，二儿子陆勇与德妃也是陆瑾年之女陆童意欲弑君夺位，怎料消息败露，陛下任命新科武状元徐崇为护国大将军，与叛军内线里应外合，平息战乱，一夜之间，盛誉满京的陆家被连根拔起，无一人生还，德妃畏罪自尽，皇上仁慈，念其女安平公主年幼，将其幽居冷宫，终生不得离开。

世人皆叹惋陆家不信遭遇，却也无奈结果，毕竟叛臣落个如此下场也算是大快人心。

皇上为嘉奖护国大将军徐崇特

将最喜爱的安怡公主赐给他，做了天家驸马，一时风光无两。

安平公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也就是我，往日风光不在，只有侍女翠儿与我情同姐妹，抱着那只兔子与我一同入了冷宫。

那年，我五岁。

于此同时，当年湖心亭之事有了新解，二皇子及其母淑妃娘娘被人栽赃，皇上二皇子身怀歉意，其出了冷宫直接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其母淑妃娘娘也理所应当的被封了皇后。

因果循环，陆家种的因也自食了这颗忘恩负义之人递上的果。

冷宫日子煎熬，我进来的第一天就隐隐感觉到了。

与翠儿的日日抹泪相比我倒显得有些无所谓，虽说饭食难吃些但也能饱腹，母妃心善，虽盛宠不衰却也从未苛责下人，等到了冷宫倒也有些平日里受过母妃恩惠的宫娥们时不时的拿些吃食接济我们，守门侍卫多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深究。

日子浅淡，有时想如果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倒也安然。

如今想来，要是没有她，我可能一辈子都只是被封禁在冷宫里的一位失了宠的落魄公主。但拿走我的东西，就一定要还回来不是吗？

（五）

如果能够选择，那年中秋家宴，不该遇见的人就应不去遇见。

“此次和亲象征着两国邦交和睦，乃是我陈国百姓之福，不知禾儿想要什么嫁妆作陪?”

“蒙父皇厚爱，儿臣能以己之躯换我陈国百姓安然已经是莫大的荣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朕既然开了这个口，不论你要什么自然都会满足。“

“儿臣斗胆，确有所求，恳请父皇开恩，了了儿臣心愿。“

“不知禾儿所求何物？“

“回父皇，儿臣斗胆，向父皇求父皇生辰之时母妃赠与父皇的那枚玉佩，寥寄哀思，求父皇成全。“

“这……当年陆氏自缢后，朕怕睹物思人哀伤过度便收了起来，待朕寻来后遣小李子送回储秀宫。“

“谢父皇恩典，儿臣先行告退。“

是夜。

月色正浓。

“公主，玉佩已送到陆将军手中 “

“好，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

（六）

“公主，公主，不好了，今日凌国使臣来朝觐见，皇上，皇上他已经……”

“父皇他怎么了？”

“皇上，皇上，皇上他，他，他…被劫持了。”

“公主，这是？”翠儿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只见她光滑的脖颈已被划出了一道血痕握住刀柄的人却毫无松手之意。

“这些年跟着我苦了你了，蒋三

小姐。”

“公主，您说什么，奴婢不知。”

“你觉得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我会这么问你吗?”

“带下去，关起来。“

“是。”

祖父戎马一生，无意官场，却也未能躲开皇权之争站位，先皇子嗣浅薄，皇权之争归根结底就是四皇叔与父亲之间的争斗，可四皇叔文武双全且得先皇宠爱，背后又有蒋家撑腰，自然各方面压我父皇一头。

世事难料，先皇患病之初父皇娶了母亲，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得筹码，皇权更迭，有了军权的支撑父皇稳居高位，然后就是肃清四皇子一众势力，其中，下场最惨的便是蒋家，一百八十余口，无一存活。铁血之下无人注意到缩在乳母怀中的那一抹翠色声影。

蒋家站四皇子队人尽皆知，可是若无尹家煽动朝臣，四皇叔又怎能在在那么短的时间拉拢朝臣，自诩东宫。

翠儿就是被尹太傅救下的，蒋家落了魄，与蒋将军私交甚好的尹太傅偷摸前去祭奠，却无意发现还活着的蒋家幼女，便将她带回府邸，寻了个机会，送进皇宫，成了我的婢女。

承庆二十一年，陈国皇帝崩逝，太子陈景琛即位，改国号为昌吉，平凌国，定三藩，减赋税，改军制，开盛世。

(七)

我从未想过，会以那种方式与母后再见。

当时尚在冷宫，一日夜深，睡梦间听见母亲叫我的名字，迷糊间睁开眼，那只我带进冷宫的兔子竟然发出了母亲的声音，惊讶之余喜极而泣。

“禾儿乖，别怕，是母亲回来了。”

“母亲所剩时间不多了，我接下来所说的话你要好生记着。“

“是，母亲，禾儿都听您的。“言语哽咽，泪流满面。

“你如今所见不过母亲的一缕执念，我陆家世代忠心如今惨遭灭门，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亲手握重兵让你父亲极为忌惮，以篡位之罪削了陆家的势，幸好当时二哥与父亲闹别扭与凌国一女子结亲，父亲便找了一位士卒乔装成二哥的样子入了京，你想办法与淑妃娘娘取得联系，她母族曾受过父亲恩惠，她有办法让你与二哥取得联系。“

“你我母女缘分至此，往后没了母亲，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随性了，说话做事切记三思。“

“母亲，母亲，禾儿记下了，母亲。“

翌日，那只小兔子死了，与之一同去了的，还有原先的那个陈清禾。

当然，这一切我都没有告诉翠儿。

自打我进了冷宫，除了舅舅派给我的暗卫王博之外，尹宇意外的成了冷宫的常客，他时常趁着夜色提些吃食来冷宫看我，给我讲些宫外的市井趣事解闷，我一度以为，他是喜欢我的。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撞上他眼睛的那瞬，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稍带了一抹厌恶，不过只一刹那便转为欣喜，回握了我的手。

那之后我便彻底信了王博的话，尹宇与翠儿勾结，在带给我的点心里下来慢性毒药。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太子哥哥，那个沉默怯懦的人却一直默默的保护着我。

（八）

怀疑会生出怀疑，恐惧能壮大恐惧。

这个道理我四岁就明白了。

没有人知道，那日我抱着兔子想去给父皇一个惊喜，御书房门口我见到了我那慈爱的父皇魔鬼一般的另一面。

“琛儿，朕寄厚望与你，但陆氏一日不除，朕死后，你坐天下一日也不会安稳。”

“可父皇，禾儿妹妹是无辜的啊。”

“妇人之仁，今日朕开门见山的讲，陆氏山倒，但精兵不可全然处置，若留了她的姓名，她日待其成年，定会多方拥护，届时你要如何坐拥天下

。”

“父皇，儿臣不解，您教导儿臣要温良恭简，爱护手足，可如今却又让我亲手杀了我的妹妹，这于理不合，儿臣也下不去这个手。”

“你这个逆子，朕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给朕滚。”

“儿臣知罪，请父皇息怒，日后安排，儿臣谨遵皇命。”

未到深秋，我却如坠冰窟，四肢麻木。

等我踉跄着走回宫中时母亲正急忙寻我，遣了下人我讲所闻一五一十告诉母亲，但母亲却异常平静。

“禾儿，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部分，那母亲不能再瞒着你了。”

那天是我经历过最寒冷的日子，从我最敬爱的父皇，最喜欢的兄长，直到我最亲近的宫女，他们对我的笑脸相迎皆是有所图谋，图谋我能早日死在他们手中。

可是我怎么能让她们得逞呢？

湖心亭之事我知道假装溺水的是二皇子，于是我将计就计支开翠儿孤身前往。

我倒要看看，我这个二哥哥会如何杀掉我，反正有王博在暗中护着，我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二哥哥在水下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还说他已经找了人救我上去。于是那天我见到了尹宇。

至于后来二皇子和淑妃娘娘被罚关进冷宫，只是父皇发怒二哥哥无能，不能一举将我溺毙在水中。

母亲还告诉我，她曾在父皇生辰时将能调动陆家军的另一件信物送给了父亲，只是未能说明用途，只是想看看父皇是否真的能彻底接纳陆家人替他守住河山。

很明显，父皇的野心不止于此。

那日我将玉佩转送到舅舅手中，他当年所倾慕的女子乃是凌国公主

，如今便换了身份，以迎亲使者身份入京，太子与舅舅签了合约，我陆家军助他顺利继位，他护我在宫中无恙安然。

（九）

后来，我还是嫁给了凌国皇子李津野，在荷花又开的季节，、。

陆家军攻入皇城那日我见到了他，眉宇间竟有些熟悉。

他说，一别十一年，不知姑娘可曾安好。

那年中秋，我四岁。

他从湖底救起我后怕暴露自己生出事端便先行一步，未料想被后来一步的尹宇抢了救命之恩。

再后来，便再无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