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微信收到娟发来一段文字:云岚,小店开张了,你来吗?文字后面是一个位置信息,红色的图标显示的是江南一座古老的市镇。我留了一张纸条给房东,拉着行李箱直奔火车站。
从现代化的北方都市,到山清水秀的江南古镇,火车倒汽车,汽车换巴士,走了三天两夜才到目的地。这一路的行程,仿佛娟的前半生。
①
中考结束,我和娟走出考场,骑上各自的二八大杠沿着松江路回家。刚下过雨,柏油路面被冲刷得纤尘不染。路两侧是庄稼地,禾苗清香的味道直往鼻孔钻。娟说,回去干嘛呢,不如坐一会儿吧,于是我们在马路边并肩坐下来。风从远方来,吹拂着青涩的麦苗,也吹拂着我们青涩的思绪。那天我们似乎聊了很多,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过去未来;又似乎没怎么说话,就那样坐着,仿佛风景的一部分。三十多年了,当时的具体情形已经模糊了。但是有一句话,娟说得莫名其妙,我却始终记得。
云岚,我想去南方,将来。
娟说话喜欢用倒装句,尤其句子里有时间词语的时候。说完这句话,她不经意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太阳穴处的淤青和黑痣赫然入目。黑痣生来就有,但是淤青却是新的。我知道他爸妈又打架了,她又成了城池里的鱼。黑痣是娟的心病,比淤青更令她难堪。我假装没看见,笑着说,你好好干,我混不下去好投奔你。娟认真看我好一会儿说,一言为定!
之后,我读了技校,娟上了重点高中。
两年后我从技校毕业,进了县里的水利局。查水表,收水费是我的工作,闲不着也累不死。不工作的时候,打毛活、搓麻将,扯闲篇是同事们的三大娱乐,我却不喜欢。该死的青涩和清高,令我无法融入她们。娟升入高三后,每两周休息一天。这一天其他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娟自己。那一天我总能利用各种办法混进学校,和娟在宿舍待上一整天。久别重逢的快乐和怕人发现的刺激,令我们兴奋不已。仿佛我们不是要好的同性朋友,而是不被家长认可的热恋中的情侣。转眼到了七月份,高考在即。我和她约好,考完试去通肯河玩,庆祝她脱离苦海。但是考完试第二天,当娟顶着青紫的眼眶站在我面前时,我明白娟的苦海不是没白天带黑夜地学习,不是起五更爬半夜地刷题,而是生她的亲娘和养他的后爹。
我和娟并肩坐在岸边,白云从头上飘过,燕雀在蓝天下翱翔,河水无语,只一路向东。通肯河灌溉了两岸的庄稼,养育了一方百姓,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我们的母亲。但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慈爱,也并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深沉。通肯河泛滥的时候,也曾淹没两岸的田地和附近的民房。通肯河干枯的时候,也曾令鱼虾成群死亡,令土地寸草不生。
娟把树叶投进水里,波浪载着树叶缓缓前行,消失在白茫茫的远方。娟从河面上收回目光,转头看着我说:“就算河水流缓,也能把树叶带到远方。”阳光洒在娟的脸上,透过刘海的缝隙,娟眼眶的青紫若隐若现,那颗黑痣反而不明显了。
“再过两个月,你就能彻底离开这里了。”我知道娟一直想离开这方土地,离开家和父母到远方去。我笃信娟一定能够考上大学,更希望通知书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
娟嘴角翘了翘,却没有翘走脸上的清愁。“也许等不到放榜,也许明天我就走了!”
“好啊,告诉我你去哪儿,回头好去投奔你。”我只当娟开玩笑。十二年的书都读下来了,高考的战场也上了。再有一二个月出成绩,拿着录取通知书去读大学,天经地义,又名正言顺。
“等安定下来给你写信,肯定是江南。”声音被流水搅碎,很遥远,很虚无。
娟没有去南方,也没有上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两个月后收到的,来自上海的某大学,但她却在收到通知书的第十天举办了婚礼。结婚对象叫孙长安,民政局局长的小儿子。
孙长安也算一表人才,朗眉细目,面白如纸。娟和他站一起也给人一种金童玉女的错觉。可惜孙长安阴柔有余、阳刚不足,而且他个人档案里既往病史那一栏,“癫痫病”三个字一直跟随他,现实中他的羊癫疯也说犯就犯。因着这三个字,孙长安勉强混了个初中文凭就流入了社会。不上学也不能工作,孙长安很快与街头混混搅和在一起,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是他们的常态,奔波在公安局和医院之间则成了孙家人的常态。直到他长到十八岁,孙局长动用各种关系把他安排到糖厂当了保安,这才让他有了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营生。
小县城没有新闻和秘密,孙长安是什么样人,娟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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