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对大唐和杜甫来说,这都是转折性的一年。这一年,杜甫已经43岁,已不再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的豪迈。
八年前,玄宗尚有进取之心,诏令天下“通一艺者”皆到长安应试,杜甫结束了十年壮游,充满信心的前来应试。谁曾想,负责招考的宰相李林甫,竟然报告玄宗这批考生没有一个符合标准,理由是圣明的唐玄宗已经把全天下所有的人才都延揽到了朝廷,如今是“野无遗贤”。晚年昏聩的玄宗“闻言大喜”,杜甫由此坐困长安近十年。
所谓的大唐盛世,此时就像锦绣的被罩,藏掖着破败的棉絮。对此,在底层挣扎的杜甫比身居庙堂的君臣们觉察的更早。755年,杜甫得到一个看守军队军械库的小官职,11月,杜甫自长安回奉先县(今陕西蒲城)省亲,迎接他的是幼子饿死的悲耗。伤痛中,杜甫写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其中的名句。
而就在杜甫省亲期间,安史之乱爆发了。756年,潼关失守,玄宗仓皇逃往四川,7月,太子李亨在灵武(今甘肃灵武)宣布继位,改元至德,即后来的唐肃宗。杜甫此时已搬家到鄜州(今陕西富县)避乱,听闻肃宗继位,便北上赴灵武,途中被叛军俘虏,押至长安。这首《春望》,就是杜甫757年被困长安期间所做。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首联似是写景,实为叹惋抒情。山河在,言下之意是战火所过之处,其他的都没了,那曾经巍峨的宫殿,曾经繁华的街市,都已成为记忆。草木深,言下之意是没有人烟,这可是长安城啊,过去的春天是什么样?“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如今只见草木,不闻人声,盛世凋零之感,扑面而来。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名句,名句之为名句,往往是因为用精妙的语言写出了普通人不容易表达的情感。这句诗不是说花儿滴泪,鸟儿惊心,而是人看到花而溅泪,听到鸟鸣而惊心。盛开的鲜花,婉转的鸟语,在平时是令人愉悦的,但是,当人们处于极度低落、沮丧、悲伤的情绪时,这些平时娱人之物反而会增加人的痛苦。初看觉得不合常理,但越想越妥帖合理、精妙入微。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少年读此诗,激赏前两联,而后面两句,忽然平铺直叙起来,显得波澜不惊,自然不能给年少的心灵留下深刻印象。但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渐多,才感悟到真正有力度的语言,真正刻骨铭心的情感,也可以不是铜钟大吕、壮怀激烈的。一封家书能抵万金,不经历与亲人的分离,如何能够体会?安史乱起,杜甫正当壮年,在战乱流离、被囚长安这短短两年,黑发变白头,白头搔更短,不把自己放到那段颠沛的历史中,如何能体味作者那悲伤、焦虑、愤懑的心情?
杜甫被后世称为“诗圣”、“诗史”,不光因为他的格律诗在技巧上达到了唐诗的顶峰,还因为他的诗作风格沉郁顿挫,内容忧国忧民。这种风格在他早年的诗作中也有体现,但完全成型是在安史之乱以后。
清代文人赵翼有一首《题遗山诗》,写的是元好问曾在金朝为官,元灭金后,治史、作诗皆有很大成就。而此诗的末一句,不仅适用于元好问,更是对诗歌创作的规律性认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
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杜甫被视为“诗史”的“三吏”、“三别”,都是安史乱后所做,而他文学创作的成熟期,被公认为是战乱后流离于四川那段时间。
文天祥并不是一个才华很高的诗人,如果不是那段出生入死的抗元经历,他如何写得出“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样浑然天成的诗句?
李后主是更好的例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一句句似杜鹃啼血,全是亡国后所做。若南唐仍在,李煜的词不可能达到那样的高度。
为什么“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是一个深奥的文学理论课题,但我们从感性上确实有此认识。翻翻各种诗词选集,名作佳作反映伤感、忧愁的多,反映欢乐、喜悦的少。在西方的戏剧传统中,也一向认为悲剧比喜剧更高贵。这或许是因为悲剧更容易唤起人们的情感共鸣,而喜悦是更加个人化的情感体验。
在我心目中,唐诗描写喜悦的最佳作品也属于杜甫,那就是《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是杜甫难得一见的喜悦之作,且一喜就是狂喜,而人们似乎也很能体味他的狂喜。那是因为这份大喜的基础是大悲。这首诗作于762年,政府军在河北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安史叛军的根据地,平叛取得根本性胜利。消息传到了四川,颠沛流离的岁月就要过去,杜甫憧憬着返乡的喜悦。如果用唐诗记叙安史之乱的历史,正可以《春望》开卷,以《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压卷。
常有人抱怨今天的文学凋零,没有大师。大师哪有那么好出现的,伟大的哲学家、文学家往往出现在乱世。中国历史上什么时候大师最多最璀璨?春秋战国。那是最大的乱世。都仰慕民国的大师风范,那也是乱世。都喜欢读三国历史,那正是大分裂的乱世,翻翻唐史宋史,保证让你昏昏欲睡。
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活着》,阿城的《棋王》,现代汉语最好的文学,描写的时代你绝对都不愿意去经历。
能生活在物质丰裕、和平安逸时代的人,都是人类历史中万里挑一的幸运儿。但这样的时代,往往也是哲学文学平庸的时代。鱼肉熊掌难得兼啊,想要安稳的生活,还想要深刻的思想,伟大的文学,要求是不是有点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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