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被种草钱德勒的书,索性找了《漫长的告别》来读。
本书描述了一位私家侦探为了暗中解救一位朋友,并在与案件相关各方的周旋中解开谜团,而自己多次身陷囹吾,最终完美将朋友解救出来的故事。小说不长,大概十几个小时就可读完,但它更适合细细品读,我断断续续地用了一个月才读完它。
之所以这么慢,与我平时忙于其他琐事之外,还与钱德勒的写作风格有关。我一度认为这本书是个文学作品而非小说,因为它的行文风格太文艺读起来太舒服了,这是读单纯读剧情小说所不能做到的。“维克多餐厅安静极了,你进门时几乎可以听见温度陡降的声音”;“我知道不会有人尖叫着一跳六尺高,事实上也没有。然而笼罩房间的沉默和惊呼一样震耳欲聋。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它包围我,浓密而坚硬。我听见厨房的水流声,听见叠好的报纸落在车道上的沉闷响声,听见少年吹着有点跑调的口哨骑自行车离开。”这类细腻又有些怪诞的描述吸引着我不敢读的太快。
思绪跟着马洛向前走:槲树聚集着向路面倾斜,仿佛很好奇,想看看是谁开车经过,玫瑰红脑袋的雀鸟跳来跳去,啄着只有雀鸟才认为值得一啄的东西。然后是几棵木棉树,而不是桉树。然后是浓密的卡罗莱纳白杨掩映下的一幢白色房屋。然后是一个姑娘沿着路肩遛马。她穿牛仔裤和花衬衫,嘴里嚼着一截树枝。马看上去很热,不过没出汗沫,姑娘对它轻声唱歌。一面粗石墙里有个园丁在用电动除草机修剪一大片高低起伏的草坪,草地遥远的尽头是一幢威廉斯堡殖民地风格巨型豪宅的柱廊。不知哪儿有人在三角钢琴上练习左手技法。”
还有,他说金钱会有生命的。“金钱有个特别之处……数量大了,它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甚至自己的道德准则。金钱的力量会变得难以控制。人类向来是贪婪的动物。人口的增长,战争的海量消耗,抢夺性重税的无止境压力——这些东西让人类变得越来越贪婪。”是不是很有意思?金钱是有生命的,它会使人奋进也会使人堕落,会让人变得充实也会让人变得空虚,会改变人们的命运,也会使人坠入万丈深渊。
而到了后面,你会意识到,钱德勒不是在写文学作品,而是在写悬疑小说。故事的情节随着侦探马洛遇见的人和事而展开,我们的思绪跟着他的愤怒而愤怒,随着他的嘲讽而嘲讽。“我躺了半个小时,考虑该怎么办。装个我想让他继续喝,喝到烂醉,看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待在自己家的书房里,我不认为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也许会再次摔倒,但只怕要等很久才行。这家伙酒量不错。况且不知道为什么,醉鬼永远不会害得自己受太重的伤。他的负罪感也许会卷土重来。更有可能的是这次他会直接呼呼大睡。另外半个我想离开,置身事外,但我从来不听这半个的。否则我就会待在我出生的小镇,去五金店打工,娶老板的女儿,生五个孩子,星期天早晨读趣味新闻给他们听,他们淘气就打他们的脑袋,和老婆争论他们该领多少零花钱,他们能听收音机或看电视里的什么节目。我甚至有可能发财——小镇有钱的人的那种发财,宅子有八个房间,车库停着两辆车,每个星期天吃鸡肉,客厅咖啡桌上放着《读者文摘》,老婆烫波浪卷,我的脑子像一袋波特兰水泥。这种生活交给你了,朋友,我更喜欢污秽肮脏狡诈的大城市”。
不过也不全是这样,他还会给我们埋下很多秘密让我们一点点寻找,我们看看他在接近真相时的思绪:“我在咖啡桌上铺开棋盘,摆出名叫斯芬克斯的残局。这个残局印在布莱克本论象棋的著作衬页上,布莱克本是伟大的英国象棋天才,很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灵活的棋手,虽说在现如今的冷战式对局里连一垒都上不了。象棋残局的解法很少会超过四五步,再往上的难度几乎是以几何级数增加。十一步的残局纯粹是不折不扣的折磨。每隔一断时间,碰到心情极度恶劣的时候,我就会摆出斯芬克斯残局,寻找解局的新路子。这是个静悄悄发疯的好办法。你甚至不会尖叫,但已经很他妈近了。”他不是说,我是如何如何想的,谁有最大嫌疑,谁可能是伪装的,不,他没有。他只告诉我们,他的心情近乎发疯,然后下一幕,他就把真相铺开给我们看了,省略了中间。中间的推理是留给我们的,是放在心里而无需写出来的。这是他最吸引我的一点。
光凭散文式的行文风格和对话式的逻辑,钱德勒就足以吸引到我吗?当然不是,他希望在故事的叙述中注入血液,他常常让我们发起对生存意义的质问:活着究竟是靠皮囊还是精神?人究竟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几条生命更重要的还是正义更重要?他没有给出正确答案,而是通过几例自杀,告诉了我们一种可能。“韦德一家的问题不止是酒精。酒精顶多只是一种变相的反应”。我们来看看艾琳·韦德的自白书:
医生上次开给我的杜冷丁还剩下四十六粒,我现在打算全吃掉,然后躺在床上。门锁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就无药可救了。霍华德,希望你能明白。本人在此写下的是临终遗言,字字属实。我没有遗憾,只可惜我没逮住他们两个在一起,同时杀死他们。我对自称特里·莱诺克斯的保罗也没有遗憾。他是我爱过并与之结婚的那个男人的残余空壳。他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他从战场上回来后我只在那天下午见过他一次,刚开始我没认出他。不过后来我认出来 了,而他立刻认出了我。我被死神夺走的爱人,他应该早早死在挪威的冰天雪地里。回来的他是赌徒的朋友,有钱娼妇的丈夫,一个被娇惯和宠坏的男人,过去或许还搞过歪门邪道。时间让一切都变得低劣可鄙和充满遗憾。生命的悲剧,霍华德,不在于美丽的事物过早衰亡,而在于它们变得苍老和鄙俗。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永别了,霍华德。
钱想要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会有很多种。也许相比于追求相安无事来说正义是更重要的;也许支撑一个痞子的不是金钱或利益,而是曾经的战友情谊;也许杀人者只是切断了一种情感连接,而自杀者是为了让他人更好地活着。在某些时候,我更能理解有些人舍弃了生命也不愿苟且的苦衷。正如史铁生说,死是多么容易的事,而活着是一件需要好好琢磨的事。毕竟死了之后一切意义都将丧失,而无所谓期望与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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