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黄昏时节
站到那个巍然独在万山环绕的孤城高处
眺望那些远近残毁碉堡
还可依稀想见
当时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 沈从文《从文自传》
有人说，沈先生的一生是寂寞的，寂寞成就了沈从文。
我不曾去过凤凰，亦不曾去过湘西。可我知道，沈先生于凤凰，就如鲁迅于绍兴，茅盾于乌镇，老舍于北京……因为有他在，湘西也变得魂牵梦绕。
沈从文于文字，就如王希孟于《千里江山图》，王羲之于《兰亭序》，王阳明于心学……因为有他在，凤凰古城也变得从容沉静。
这本自传，是他20岁之前那段青葱岁月的怀念，是对故乡的眷恋，对亲人的记忆，用审视的语言记录，只关乎真实、美丑，完全与道德与政治无关。可是读来却是满满的炽热。
巴金先生的《怀念从文》是放在序的位置，读来只有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巴金从接到兆和的电报得知从文的离世，能记起的就是他温和的笑容，不曾离开过。直到隔天才回电：病种惊悉从文逝世，十分悲痛。寥寥数句却感受到，当时患有帕金森氏综合征的巴金，对待失去一位老友的真实情感悲痛。极普通的话，没有一滴眼泪，可是悲痛都埋在心里。
了解巴金对沈先生的回忆，更是迫不及待要走进先生。
曾经周作人和老舍认为“一九三四年我最爱读的书”，温习从文个人生命发展过程，了解在那样的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动力来源何在。神圣地打开，走进湘西。
用沈老自己的话来说，他来自一个地图上不常见的最小的地方，出生于边疆僻地小城，若有机会跟随屈原溯江而行的沅水向上游去，便可发现名为“镇筸”的小点，那里的兵卒纯善如平民，与人无侮无扰；农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敢敬神守法；土匪不同于别处的土匪，名称也不习惯于一般人的耳朵。若遇上家中有服兵役的人，还可按月到营上领取一些银子、米粮。在这样一个小城里生活了将近十五年方才离开，从乡巴佬（从文先生一向自嘲自己为乡下人）独立去军营生存。
似乎再怎么对人世怀有深情的人，也有一个顽劣的童年。这句话用在沈先生身上一点不为过。秉着“智慧应从生活中吸收消化，却从不需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的信念，沈家二哥童年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逃学，在日光下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去橘园中玩，到城外山上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玩。天气糟糕时，就跑去庙宇和祠堂，一边看别人下棋，织竹篾，一边规划如何回家不至于被人发现。来去学校书篮总挂在手肘上，一方面分量沉重，另一方面人家一见就认得出是逃学的，于是就把书篮就存到土地庙去，把这书篮藏到神座的龛子里去，全然无敬畏。然而隐藏的再好，谎言也有被揭穿的一天，事情败露，学校和家中总得各挨一顿打，罚跪孔夫子牌位前，表示忏悔。可一面罚跪，一面想象生出了翅膀，河里的鳜鱼拨剌，天上的风筝飞翔，空中的黄鹂歌呼，树木上的累累硕果，把这处罚当成了与自然接近的大好时机。经历如此深刻，二哥回忆起来还说：我上许多课仍放不下那一本大书。
换学校换教师后，沈二哥上学路上更是过足瘾，戴了极大眼镜的老人，伞铺里大门敞开，皮靴店大胖子腆着肚皮，剃头铺徒弟呆呆地给师傅刮脸，还有一家染坊……真有“过屠门而大嚼”，过瘾。
时间兜兜转转，辛亥革命对于二哥来说，是表哥的变化，家乡的变化，就算进了新式小学，还是觉着校外所学的实在比课堂上的多十倍。照旧逃学、请假出去玩，甚至学会了赌骰子。母亲眼看着二哥不受拘束，许是家庭对军人那一份荣光把，去了预备兵的技术班，走正步、攀杠杆……可是他却偏偏更喜去老战兵滕四叔那里，形容他奇人趣事，只需头一偏，就可在空中翻个斤斗、爬树、拿顶、泅水、摸鱼，甚至是采草药，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敢说旧式一组能够存在，全仰仗着这位奇人。最有意思的是这位滕师傅处罚弟子时，不外乎泅一次河，或类似有趣味的待遇，处罚中包含着另一种奖励。二哥军官不是当胸一拳就是罚半点钟立正。这根我们现下的教育倒是很类似，似乎我们也能从这看到亲其师信其道的影子。二哥他们永远是枯燥的，把人弄呆板起来，对生命不流动的训练。滕师傅他们却自始至终使人活泼而有趣为，学习本身同游戏就无法分开。当时二哥与那老兵住在同一条街上，常常有事就找他帮忙，可家里却总不允许他俩在一处，担心沈二哥沾染上社会俗气，但可笑的是，家中十几年后，用来自救救人的技术，都是从滕四叔那学来的。这也许就是生存技能吧。
时间流逝，中元节后沈从文背着小小包袱，离开本县的学校，开始混进一个更广泛的学校。
来到辰州，学会自己生存，生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爬城墙，跑步，擦枪……清乡所见，最快乐的就是有了一把小尖刀。可是更多的是看到杀人，日日杀的人都在增长。二哥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卖豆腐年轻男子的偸商会会长年纪极轻的女儿尸体，带回家同床共枕三日，被行刑前居然气定神闲，轻声微笑。那微笑……读来些许心悸。怀化镇给二哥的印象最深，由于会写字的二哥成了一个上士司书，这一次也许才是沈从文生活改变的开始。但每日就是看杀人，由于过分寂寞，除了看杀人，基本没事可做。这一片段把行刑的残忍，杀人后让自家孩子挑着人头，而那人头一定是自己的父亲或叔伯，描写的细致，读来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也是在这里看到了烟馆门前擦着白粉的妇人，那一张对士兵背影，对营副就是正脸，二哥就是回忆中也是觉着，没有丑恶，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面对人性的真实拷问，哪有真实虚伪，都是人性使然。就是沈二哥也是做了狗肉司书。无事可做就给司令官们炖狗肉，自己掏腰包，还会让幕僚矫情地欣然接受我是欢喜做东请客，这样的人生经验，都是在他所无法得到的。我以为最难得是在这里遇到了姓文的秘书，从一个粗野的兵卒到学会了说“老子”时会不好意思，在文秘书的《辞源》里认识了诸葛先生，更一发不可收拾地学会看报纸、读《西游记》，让自己的人生维度开始扩大。因循着乡下人的眼光，心里对白脸女孩的深深爱恋，犯了一个聪敏的错误。最终在替一个意外淹死的老同学收尸骸时，产生了对自己的疑问，从而迸发出了得去一个耳目一新的世界、一个学校，去学新东西的念头。当他把打算放下工作去求学的念头告诉他的上司之后，这个善良的人并没有阻止他的念头，反倒给了他三个月的薪水，临行前还嘱咐他，去外头学上一两年，若是不称心意，这里还有他吃饭的地方。萍水相逢，却给了二哥难以言说的关怀与勇气，我相信这也是他最终决定北上的原因之一吧。
至此，我们要感谢通情达理的上司，让沈从文来到了一所永远无法毕业的学校，来学习这永远也学不进的人生。
至于北大旁听，燕京拒收，西南联大任教，北大授课，再到收到的人生打击，病倒并再次走进历史博物馆。这份坚定执着的活着，是那段兵荒马乱的时光给予的力量。生逢乱世，却写下了整个世界的深情。
阅读沈从文，教会我的不是那个年代愤怒的东西，而是特别人性的那种温和的反思和疑问，一直到今天，他都像个精神导师。身处于喧嚣的我们，寻一方心灵净土已是尤为重要。而沈从文，正是这样一方净土。阅读沈从文，阅读温和，阅读宽容，阅读释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