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又听到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绝不会是偶然,她这样认定。
在辗转难眠的每个夜晚,她都会听见这古怪的声音。像有人在搜索着什么东西,却并不急切。
可见,这是一个大胆的贼。
她无心穿鞋,提了灯笼,像孩子那般,赤着脚就下了床。
她的心里有着隐隐的道不出说不尽的欣喜,无端的,令她止不住步伐。
赤着脚,披着发,这是自小恪守礼教的她从未做过的癫狂事。
此时她站在发出声音的门外,迟迟不肯动手将它打开。
她害怕里面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是一只令人厌恶的耗子。那样,她的生活依旧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的双手搅着衣角在微微抖动,因紧张,因兴奋。
她渴望她一成不变的人生得到改变,却又害怕被改变。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令她向来如死水一潭的心湖被搅动,被湖岸上那株不懂事的浅草触及。
吱呀!
陈旧的木门悄然打开。
推开它的却不是一直停在不远处的那双玉手。
显然这只白皙修长的手的主人不会是一个女子。
好在不是一只偷取食物的耗子。
她无端的松了口气。
她将目光一寸一寸的往上移。
“哟!被发现了。”
她偷挪的目光被打断,那人先她一步开口,在她未及打量他的容貌之前。那人的声音像山间奔流的溪水,清快而又明亮,散发着生的气息,与她身上的截然不同。
“不看人,也不说话。是个小瞎子还是小哑巴?”
那人很无礼的肆意揣测。
她猛的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瞪视着那无礼之人。
借着灯光,入目的是一片白,雪一样的白,干净而又美好的雪白。
还有一双带笑的星目,星目里盛放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狡黠的,慧黠的,那里却仿佛放着一盏萤灯,让在黑夜里迷了路的她寻到了一线生机。曲径通幽,令她豁然开朗。
她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男孩,只恍若在梦中反复出现过。
“你是来盗财的?”
她开口,杏眼牢牢锁住那人,脸色依旧冷漠不变。
“我原本是来盗财的,看见你却忽然改了主意。盗财哪里会有盗心有意思呢?”
他玩笑般的开口,黑眸却直视着她,看上去再也没有什么比说这话更加认真的了,她无端一阵心慌。面上却仍做冷色,“小贼,既然你都有胆承认危害人类,我若是不请个得道高僧来岂不是小瞧了你?”
这话似乎终于让对面的人稍稍认真了些,他歪着头问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悄无声息的将原本那句“你不害怕吗”替换了下去。
“你的狐狸尾巴还没来得及藏好。”
她淡淡的回答了他的疑惑,嘴角却漾起几不可见的笑容,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却落在了白衣小贼的星目里。
白衣小贼夸张的拍着大腿,“啊!是这样啊!我将将修得人形,尚未学会伪装自己。”
其实是因为前几天着了那妖僧的道了。当然,这么丢脸的事他岂会告诉眼前这冰清玉洁的小美人?
她断定小贼是在说谎,却懒得与他计较。
“呀时间不早了!天将将明,皓月当空。小美人下次再会!”
“喂!站住小贼!”
错身而过的人真的停住了步伐,不过与她的关注点似乎不一样。
“瀰,记住了小丫头,我的名字是瀰。那么,礼尚往来你的名字呢? ”
她微微一怔,转身不言,只将一根葱白的手指指向院子里的梨树。
借着月光瀰看清了借风轻轻浮动,甚至有几片碎落在地的梨花。
瀰微微眯起双眼,薄唇轻起:“梨落?还是……”
“梨溶。”
她又指了指碎了满地的月光“三月梨花溶,其实是月光将它溶化了吧?”
并不算是一个疑问句,因为少女在他回神之前已经转身,借着手里仅剩的月光,徒留一片天空一样的颜色在他的星目里久久回荡。
其实她在诓他,梨溶,那是她表妹的闺名,而她们两个向来水火不容。
[贰]
翌日,月儿悄悄藏好,嫩黄的日头从青山之后钻出个头儿来。
合宜梳洗好,又是那个一丝不苟、不苟言笑的合宜郡主,昨夜那个肆意的少女已如昨夜之梦境掩埋。
“那么大个姑娘整天绷着个脸,不知道还以为我们苛待她哩!”
是本家伯母的声音,她们似乎在说着什么私密事,自己贸然闯出去实在不妥。合宜心下暗忖,停下脚步,后退几步将身子隐在了高大的梨树后。
“嘿!娘你懂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子都喜欢端着架子,更别说那位还是未来的东宫太子妃呢!我们便迁就迁就她吧!将她伺候好了可少不了我们本家的好处。”
“你这孩子,她也是你的族妹,你怎能尽想这些!我呀可真是担心她,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也不见玩闹嬉笑,一本正经的哪里像个正常的豆蔻少女?要我说呀相国大人家里也忒苛刻了!”
合宜漠然折回了自己的厢房,躺到床上紧紧的闭上双眼。心下,一片冰冷。
即便早该知道别人是怎样看自己的,可是到了真正撞见的时候还是无法置若罔闻呢。
是了,她是国相的嫡长女,被当今陛下破例封为郡主,未来的东宫太子妃,甚至可能母仪天下。
这一切在别人眼中都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又有谁问过她的意愿呢?
自幼被教习琴棋书画,各种礼仪,即便累了向母亲撒撒娇,也会被母亲毫不留情的推开。
“蔓蔓,你是未来的太子妃,知书达理是你应有的本分,你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而父亲总是忙碌着的,即便有了空闲也不过弯下腰来摸摸她的头,“蔓蔓,你是我们凌家的荣耀。”
在梦里,母亲和父亲都是冷漠着脸的。
十五年,快十五年了,她即将及笄,即将嫁入东宫。她也终于被他们养成了他们想要的那副样子,笑不露齿,端庄得体,情不外露。
他们成功了,成功的培养了一个精致的木偶。如今的她即便清楚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生,却也无法想到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她听婢女阿兰说过不开心时想一想开心的事就好了,可是她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呢?以往,绞尽脑汁终不得所愿。
而今……不其然的闪过了那双带笑的眼睛。
什么时候能在见呢?
瀰。
猛地睁开眼睛,合宜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那个小贼与她不过一面之缘罢了。
是一个人孤寂了太久了吗?所以,在发现那小贼是妖怪之时也不曾感到害怕?
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抱起自己的双臂,她默默地坐到了床角,低声如呓语
“盗心吗?我连心都没有,你要如何盗?”
“没有那我便给你一颗,然后再盗走!”
轻快的声音伴随着跳下窗口的潇洒英姿,白衣少年明亮的笑颜险些晃花了合宜的眼。
“怎么?被小爷的英姿迷了眼?”
“呸!”
合宜下意识的猝了一口,反应过来却惊讶于自己这不雅的举动,她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山野村妇们的粗鄙行为,若是被母亲知道……对了,母亲不会知道,她在上京,而自己在湘南,为了那个该死的习俗,出嫁前她必须回祖宅住一段时日的习俗,她回了湘南。
“小贼,说好的给我一颗鲜活的心,若是你诓我,我定兑现昨夜的诺言!”
“什么?什么诺言?”
“请个道士收了你!”
“那么今晚我带你去个地方,作为回报改天一定要请我吃顿好的!”
“哼!吃不得一点亏的贼狐狸!”
“喂!又是狐狸又是贼的,你们名门闺秀都是像你这个样子吗?!那你们人类的那些诗词也未免欺骗妖怪!”
瀰撇嘴,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就是这个样子,怎样你有异议吗?”
“不敢,不敢,小的区区畜类,不敢与智慧无边的人类相比!”
蓝衣的少女被他逗笑,笑弯了月牙,素来被深深藏匿的浅浅梨涡也显出了嘴角。
白衣的小贼心下暗自得意。
给你一颗鲜活的心何其容易,你身边的人类是何其无能?
[叁]
“你要带我去哪里?”
“妖市。”
“那是什么地方?”
“妖市,顾名思义自然是妖怪的市集了。”
“哦。”
少女冷淡的答着,心里却不如脸上那般平静。妖怪的市集啊!那应当是很有趣的吧?
这样期待着,意外的,直到离开妖市一直盘旋在合宜脑中的,却不是那与人类集市无甚差异的妖市风光,而是瀰把一把柔荑放到她手中的画面。
当时那个卖柔荑的妖怪阿婆是怎么说的呢?
“小伙子买一把柔荑送给你的妻子吧!”
说罢笑眯眯的看着站在一边羞红了脸的合宜,瀰回报一笑,掏了妖币给妖怪阿婆,挑了几根鲜嫩的柔荑递给合宜,嬉笑着道:“与你的手倒是相配,瞧着一模一样。”
合宜没告诉他,在人类的诗书里一贯就有把美人手比作柔荑的说法,说出来未免有自夸的嫌疑。
合宜接过柔荑,刚要散出笑意,思及还有三日便要回上京,回了上京即刻大婚,笑意便随风散去。
收了柔荑瀰也不见身边的少女展颜,唯有被紧紧抓牢的手中柔荑泄露了少女几分心思。
当初大言不惭要盗人心,如今却先把自己的心也弄丢了。
瀰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大意。
瀰是狐族将来的王,当初潜入凌家也是为了履行自己身为王的责任,调查神秘被拐的狐狸崽子们,却不防撞上了自己的劫。他自然知晓少女的身份,若他只是寻常小妖,少女亦不属于帝王家,那他们或许……然而没有如果。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走去,却不知油桐花在路边悄然绽放。
告别之时,白衣的小贼道是繁忙,三日之后便不想送了。
又道若是途经瀰江不妨看看,他在那里出生而得名,那里的景致人间难得。
合宜点头,不发一言,望着那一片白云飘散在天空里。
你还有无限的光阴,而我只是一个凡人,终有一天白发苍苍,而你依旧风华正茂,如今的分别正是最好的时机,没有色衰爱弛的危机,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消磨,有的只有一场绚烂如烟花般的少女梦,我的时间将永远停留在这里,为你永远停留。不会老去,不会死去 。
三日后启程,又三日途经瀰江,少女紧紧的握住干枯的柔荑,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那不止是她的爱呀,还是她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里唯一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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