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十年来,我没有偷过一天懒。”——焦晃
01、
1997年,胡玫改编了知名作家二月河的同名作品《雍正王朝》。
其中,雍正的扮演者唐国强邀请了一名已经退休的话剧界的“莎剧王子”出演他的父亲“康熙一角”。
这位“莎剧王子”,就是年逾花甲的焦晃。
这不是焦晃第一次出演影视作品,但却是第一次,从话剧界真正地红到了影视界,落到无数粉丝的心坎上。
“康熙本熙”;
“他不是在演皇帝,他就是皇帝!”
这些话,是对焦晃所饰演的康熙帝最高的评价。
一个演员被观众熟知的黄金年纪,应该是多少岁?
“出名要趁早”这样的话,仿佛在一些老戏骨身上,并不适用。
早年的老戏骨,大多出身于话剧舞台界,阴错阳差踏入影视圈,似乎也是一种顺势而为的宿命。
例如,同是出生于战乱的年代,同样话剧界翘楚的朱旭老爷子,就是54岁才开始接拍电影并名声大噪。
而焦晃虽然早年偶尔有涉足影视,但却是花甲之年才真正名声大噪,比起朱旭老爷子,还晚了几年。
在焦晃老师的作品中,曾出现过两个心痛的遗憾:
一是,他以80岁的高龄参与拍摄的《北平无战事》,用了配音,因制作组,并未提前跟他商量,以至于他知道以后“震惊心痛,寝食难安。”
对比于当下的“数字演员”在线表演,焦晃老师的“心痛”和认真,尤为珍贵。
二是,他和同学辛苦耗费了2年的时间排演的毕业作品《钦差大臣》,因为特殊原因被毙了;
那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代,新中国的所有一切,都处于百废待兴的试探时期。
中苏关系由最初的相互协助,慢慢变得紧张,甚至剑拔弩张。
文艺界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波动。
焦晃老师的《钦差大臣》,便是这个时期的牺牲品。
一米来高的窗台,他一个箭步跨了上去,看得人心头猛地一紧。再看时,他已经安然无恙地跳了下来,口中继续念着台词:“你们知道,我可是个不顾死活的人。”
这是2009年话剧《钦差大臣》里的一幕。
这部延宕了50年的毕业话剧作品,终于在国家大剧院公映。
再演《钦差大臣》,焦晃老师早已不是那个原著中年约23岁的青年,而是年逾古稀的“老爷子”。
一米多高的窗台,排练时,同剧的演员几次劝焦晃老师:“没必要真的上去”。
但他不仅上去跟着排练一遍遍地跳了,半点不愿偷懒,更不喜有一丝的敷衍怠慢。
02、
焦晃出生于战火纷飞的年代,跟着父母一路南下,落地重庆。
童年时期的他,本就是一个认真的孩子。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是中国文艺话剧界的黄金时代。
无数的戏剧大师,演艺界大腕都集中在重庆这么一个弹丸之地。
其中就有陈白尘和宋之两人。
陈白尘的《禁止小便》和宋之的《国家至上》无意中,便入了年仅8岁的焦晃的眼,对戏剧的喜爱,潜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就差一个激活的时机。
尤其是《国家至上》,他深刻记得,当时的舞台很简陋,观众却很活跃,主演张瑞芳梳着一根大辫子,幕布一开,她便打了一路拳。
那时候,焦晃在重庆的一个小学插班,学校也组织话剧,老师欣赏他的帅气,又见他国语还行,推荐他在一个戏里,当上了男主角。
只不过,字都还没认全的他,拿着剧本对台词,硬生生地将“原谅她”读成了“原京她”。
惹来一阵哄笑之余,演戏初体验的美好,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可这,并没有完全将他对于戏剧的喜爱激发出来。
一直到焦晃一家再次迁徙,落地上海之后,焦晃心里的戏剧种子,彻底生根发芽。
那时候,焦晃仍是一口的京片子,帅气的外形,异于他人的口音,显得他极其扎眼。
在一次朗诵课文中,焦晃无法用上海话朗读,于是用了北京话,没想到,获得了满堂彩。
焦晃此刻算是真正地明白:美是具有感染力的。
追求美,成了他一生所愿。
在这一回的朗诵之后,焦晃被挖去学校戏剧社表演话剧,所谓文体不分家,除了在话剧上,开始有所追求,他在运动上,也不遑多让。
而此时,他就已经明确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03、
1955年,上海戏剧学院(以下简称为上戏)发起招生,在同一年里,招生三次,雀屏中选的,却只有18个人。
而早有准备的焦晃 ,就是其中一位。
他都做了什么准备呢?
首先是大量阅读,其次,是刻苦锻炼,保证自己的形体形象,当然,也许时不时还得跟自己的父亲辩一辩自己的艺术选择。
焦晃的父亲焦树藩毕业于燕京大学,师从著名教育家司徒雷登,对于唯一的儿子未来,自然有不少寄望和期待。
他一直觉得,文艺界动荡太多,有点事,动不动就拿文艺界开刀,因而希望他能去考理工科。
奈何焦晃性子很倔,又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明白自己是偏感性的性格,数理化确实也学得不好。
那就干脆点儿,坚持考上戏。
焦晃是幸运的。
作为上戏1959届的新生,就在他踏入学校的差不多时间里,一位列宁格勒戏剧学院表演系教授大约正大包小包地带着她的行李,远渡重洋,来到上戏开展为期两年的讲学课程。
这位教授,被国人誉为“中国艺术家的俄罗斯“妈妈””,叫康士坦丁诺夫娜•列普科夫斯卡娅,是影响焦晃一声戏剧观的启蒙人。
作为苏联老大哥那边来指导讲学的人,上戏自然是重视至极的。
原本,校方打算让列普科夫斯卡娅带一个师资进修班,但她却表示可以多带一个本科班。
于是,幸运的焦晃,也成为了她的学生。
第一节课,列普科夫斯卡娅便用了实践式的即兴教学方法,开启了他们接受表演教学的新世界。
列普科夫斯卡娅上来就安排学生去木工房搬道具,一堆带着三角,方块等各种形状的木头,成了她们师生之间的见面礼。
面对着一双双稚嫩,纯粹的眼睛,列普科夫斯卡娅严肃说道:
“这是一套放大了的积木,可以用你们的想象把它们组合成各种场景,在里面建立生活。你们观察过吗?小孩在扮家家的时候,从来不是为了观众而存在,而是为了对手而存在。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像小孩对待游戏那样,纯粹、真诚地对待演戏。”
那些日子,大约是焦晃最自在的一些年华了。
他们往往早晨睁开眼睛,就处于“瞬间入戏”的状态。
同学们随时随地随意的一个动作,都有可能成为他们表演的片段。
也正是列普科夫斯卡娅的两年讲学,焦晃和一众同学的反应力,适应力,乃至想象力,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锻炼和提升。
1957年,焦晃开始在真正排演的话剧《无事生非》里跑起了龙套。
第二年,著名导演谢晋来了。
为他的新电影《大风浪里的小故事》选角。
焦晃被选中出演这部电影里第三个小故事《疾风劲草》的金浩一角,并以及完成了他的电影荧幕首秀。
1959年,焦晃辛苦筹备排练了2年之久的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因特殊原因被毙。
在最好的年纪里,演最符合的角色,不得不说,焦晃的选戏眼光,同样也很独特。
只不过,这部作品,终究没能成为他的毕业大作。
04、
毕业后的焦晃,被分配到了青年话剧团。
和大多数演员一样,跑龙套,是他们必经的过程。
可焦晃大约比别人幸运几分,因为,在他跑龙套的这些年里,有个志同道合,兴趣相投的陈姑娘陪着。
只不过,爱情来的快,去的也快。
婚后不久,还没等到他们浓情蜜意,白手相携的时候,长达十年的“运动”突然而至。
不得不说,焦晃的父亲,确实是有远见的。
从事文艺界的工作,确实比“理工科”多了几分被批判的风险。
焦晃被迫上山下乡当知青了,下乡前,不能一起共患难的妻子扬长而去,徒留焦晃一人伤悲。
关于那十年,我们其实很难想象,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只有部分的影像记录和文学描写,可以窥探几分。
那十年对文艺界的动荡有多大?
著名导演陈凯歌曾经在他的自传《少年凯哥》描写到两个人的命运结局: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中午,我在北京城偏北的太平湖公园内看到了他(老舍)。他于当夜在此投湖自尽。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深夜,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一起,将一块土布撕成两条,双双投缳而死。临行前还在地板上铺了棉胎,惟恐木凳倒地会影响楼下保姆的睡眠。
知青的生活有多苦?
陈凯歌在他的自传中,同样做了具体的描写,即便是从文字中,我们也能感受到那种蚀骨的可怕和悲壮。
那十年里,焦晃远离了舞台,远离了表演艺术。
可列普科夫斯卡娅教他的即兴表演,并没有被他忘记,反而因为在下乡的无聊生涯中,成了他时时刻刻沉浸在自我的“内心表演”中,愈发张扬。
丰富的想象能力,也让他内心构思出了一幕幕的独角戏。
也许,这也是作为一个下乡知青唯一可以苦中作乐的唯一方式。
这时候,焦晃遇见了他的第二段爱情,周姑娘的出现,温暖了他心中的悲凉,可很快,她的离开,却给焦晃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沉重。
那些年,他是不是也经常想起,在那十年中受害的那些艺术大家?是不是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若非母亲的亲自陪伴,儿子的听话懂事,焦晃大约是走不出来的。
幸亏,他走出来了。
05、
十年“运动”结束,年近40的焦晃,重回舞台。
可这时候,距离他退休,仅剩15年了。
乍一看,非常漫长的年华,可对于一个对戏剧有无限热爱的人而言,远远不够。
没有了爱情,没有了事业,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的焦晃,一心扑到了话剧舞台上。
时间很快地来到了1984年。
这一年,焦晃的好友胡伟民导演了一部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男主演,是当仁不让的焦晃,但是,女主却难以抉择。
正在着急之际,胡伟民找来了上戏刚毕业留校不久的青年教师李媛媛救场。
而焦晃和李媛媛的爱情,又短暂地开始了。
这部话剧,排练了整整六个星期。
在这6周里,焦晃跟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李媛媛朝夕相处,李媛媛对话剧表演的心无杂念,全身心投入,对待话剧认真严谨,却又不失创造性的艺术魅力,让焦晃老师也沦陷了。
只不过,这场忘年恋,终究是在女方家长的干预下,无疾而终。
李媛媛更是在41岁的时候,因病而逝,给焦晃老师留下了一生的痛。
焦晃老师曾经说:这是一段深藏在我心底的永恒的感情。和李媛媛共同主演的《安》剧,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舞台演出。
这是焦晃老师在爱情上的第三次失败,对比于他越来越好的话剧事业,这样的爱情失败,像是平衡他坎坷人生的一道坎。
《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公映后,整个上海滩都轰动了,“莎剧王子”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之后,他陆续排演了更多的话剧作品,成功在1992年退休之前,将自己磨砺成了话剧界泰斗。
这时候,影视界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位已经退休的话剧大家。
在参与了许多影片表演之后,这才有了1997年《雍正王朝》的“康熙本熙”,而焦晃老师也终于在这一年,把前面数十年该得的荣誉,都拿到了。
之后,焦晃老师身上,多了“皇帝专业户”的标签,除了康熙,他同样接演了不少“皇帝”的角色。
身为帝王的器宇不凡,不怒自威,情感细节,拿捏到位,这些都不是一日之功。
角色终究是纸片人,演员和角色之间的距离,总需要我们花费心思去理解,去接近,去感受。
举个简单的例子,近期热播的电视剧《传闻中的陈芊芊》里,陈小千正是因为对自己所写的剧本中,人设的各种不合理距离感,被韩影帝拒演的同时,在一次感冒中,穿进了她塑造的角色中。
真正地在陈芊芊的身上,感受这个角色的魅力和血肉之躯的情感变化。
焦晃老师对角色的理解,正是如此,他每接到一个戏,光案头工作就得花费几个星期。
重新梳理剧本,做满密密麻麻的笔记,角色的人物性格是什么,他做什么事,为什么做,怎么说话,节奏如何,每一点,他都得吹毛求疵。
甚至他不惜重写一遍剧本,在努力让自己身上“长”出角色,建立角色的生活中,完全是不余遗力。
和许多老演员在年老时跌下神坛不同,焦晃老师一生都没接拍话剧,演戏以外的任何广告,他不图钱,更不图名。
只图一个投入创作的过程:我不想挣那么多钱,没用。
而他第三任妻子陈晓黎的无条件支持,更是让他在表演上,多了几许任性。
结尾
2015年,第九届中国话剧金狮奖颁奖典礼上,组委会将最高奖项“终身荣誉奖”颁给了近80岁的焦晃。
功名利禄,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五十多年的戏剧人生,他坚持自己是戏剧界的人,而不是娱乐圈的人。
曾经,有90后戏迷在给他写了一首诗,对他的一生,做了最完美的描述:
“瞧那老头儿/在舞台上晃了五十余载/清瘦得只剩下戏了/哟嚯嚯……”
焦晃老师的一生,坎坷却又幸运,执着而较真,他的戏剧人生,犹如一杯清茶,味道如何,得慢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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