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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初中的时候,去了县里的中学上学。那时的学校里很乱,有几个刺头自诩老大,收小弟抽烟喝酒打架,可以说是叱咤风云。我当时有幸围观过很多次他们打架,我看到他们也只是拳脚相加,哪怕真的动了家伙,也只是方子(凳子腿),甩棍之类的,动刀的我几乎没见过。
说来也是,一群初中生,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动刀呢?即使拿起来也砍不下去。高中生就更守本分了,毕竟要面临高考,早就没了那股子二劲儿。
但在我去年七月份的见习工作里,我真的遇到过一个二话不说就拿刀同人拼命的青年。他和我年龄相仿,高高胖胖的,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隔着笼子,问他为什么动刀捅人,他说,冲动了。
冲动了。青年,你可知道,你的冲动有可能毁了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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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来时我正在前台接警,自从中午出了一个糖尿病人病死在出租屋的警后,当天的警就特别多。
晚上十点钟以后,巡警有时带人过来报警或者扭送嫌疑人,就顺便在前台说几句话聊聊天。和我们组一天值班的几个巡警前辈都很和蔼,几天后也都差不多认识了我这个新面孔。我对其中一个额头很宽的前辈印象很深,他姓黄,我就黄哥黄哥的叫他。
那天,黄哥和另外两个巡警死死地押着那个青年走进所里时,面色格外的凝重。我心里想,肯定又是打架的。因为这几天已经处理了好几起青少年聚众斗殴的事件了。
黄哥一进门就喊着,快来个人搜身。
我说,咋滴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个青年被约束带捆住的手上裹着一层层的绷带,并且不断有血洇出来,一滴紧接一滴地落下,很快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小片血泊。
黄哥把一把沾着血的黄色水果刀递了过来,说,这小子捅人了,就在二医院门口,被捅的那俩送急诊了。
那边旺哥和另外两个巡警已经把青年带进了屋子里搜身,青年手部的正下方又形成了一小片血迹,在地板的衬托下格外狰狞刺眼。
他身上除了一些零钱和一张身份证,再没有任何东西。我刚要把他带到候问室关起来,旺哥注意到他的手血流不止,于是问他,你手怎么回事?
他也不抬头,怯怯地说,捅人时刀子划着手了。
旺哥一层层揭开他手上的纱布,一道伤口翻着白肉露了出来。伤口失去了压迫,血立刻涌了出来,但伤口周围由于缺血已经开始泛白,出血量越来越少。
旺哥重新给他简单包扎好,说,你先自己摁一会,这就叫医生来给你缝针。
他点点头,自己走进了候问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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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还需要几分钟赶到所里,在这段时间里,我和旺哥在候问室外守着他。他在里面,我们在外面,中间只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他一开始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看我。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惊讶,估计是在想我这个警察怎么这么年轻。
旺哥走上前去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先开口了。
他说,哥,我会不会被判刑啊?
旺哥说,你自己想想,捅人哪了?
他说,只记得有一个是照着肚子捅的,另一个人我忘了。
我一听有一刀在肚子,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因为这一刀说不好就能致命。
我搭了一嘴,问道,你多大了。
他说,十八。
我说,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
他竟然释怀地笑着说,哥,我看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实话和你说吧,我也想通了,我如果判了刑我就不活了,我也不连累我爸了。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了,哭得很无助。
我才明白,可能从被警察押上车到被关起来,他都在佯装镇定,其实他的心里是非常害怕的。他怕人家万一真的死了,他怕自己要一辈子受牢狱之苦。
但我听到他说不活了这么没骨气的话,我就急了。
我说,你被判了刑不应该是积极改造,申请减刑吗?
旺哥怒斥道,你怎么他妈这么没出息。
他哭着说,你不知道,哥,我爸刚做完手术,还在医院躺着呢,我没脸见他啊。
我说,现在你就盼着人家没大碍吧,赔钱息事宁人,以后好好孝顺你爸你妈,凡事想想后果,别再干这种傻事连累他们。
他眼睛里闪烁过一丝不一样的东西,垂下脑袋便不再说话。
谜一样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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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一个医生把他带上了车回医院缝针,我回到前台继续值班。
半个小时后,少年坐在了讯问室里,审他的是旺哥和三哥,我站在他们两个后面旁听。
笔录做完我才知道事情的大概。
青年家在农村,父母很早就离异,他判给了他爹。直到初中辍学,去县里上了技校。家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个人就先处着。但总有一个社会人给他对象打电话,他气不过,于是给人家打电话,三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对骂,然后约架。最近几天青年他爹在市里医院动手术,他在医院陪床,正巧社会人也在市里打工,于是两个人约好了在医院门口碰面。结果青年揣着床头的水果刀就下楼了。两个人一见面,青年掏出刀来就照那人肚子捅了一刀。社会人捂着伤口拉住青年,让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赶紧跑,青年又给了他同伴一刀。然后两个伤员被路人送到急诊,青年在医院门口等着警察过来。
做笔录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从他身上找出点什么不同。但我失败了,他无异于常人,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回答旺哥抛出的问题时很理智也很冷静,难以想象就是他在几个小时前曾动刀捅人。
当天晚上,青年等来了医院那边的消息。对于他来说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被他捅伤的两个人,一个捅在了胳膊,一个捅在了大腿,都没有生命危险。
我走到候问室和他说,老天爷保佑人家挡住了肚子那一刀,你小子长长记性吧。
后来,被捅伤的两个人选择了调解,一家一万元医药费,总共两万元了事。因为他们觉得约架是两个人的事,哪个人冷静一点也不会出事。就这一点来说,躺在医院还能不耍赖讲理的,已经不多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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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他爹和家里人带钱来所里调解的那天,我正下楼拿文件。他爹佝偻着身子站在前台,又矮又瘦。看到他爹空荡荡的袖管,我才知道他爹是残疾人,两个胳膊都没了。家里人给他爹点了一支烟放进嘴里,他爹就坐在那里叼着烟自己抽,边抽边咬着牙骂青年混账。
两家人见了面后,他爹给人道了歉,然后让家里人从一个破旧的包里拿出了两万块钱给人家。对方也同意调解,就不再走司法程序,真的像我说的一样,赔钱息事宁人了。
临走时,旺哥和青年说,长点心吧,你爹多不容易。
他点点头,扶着他爹说,爹,咱回家。
他爹说,儿啊,以后可别犯浑了......
事遂终。
也许两万元对于这个残缺的家是一笔天文数字,但这可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依然记得那个青年问我会不会被判刑时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惊恐。我知道,他后悔了,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会把那把水果刀果断地扔进垃圾桶,而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更厉害去同人搏命。哪怕两方相见,赤手空拳打他个鼻青脸肿呢?
能和解的就不要吵吵,能吵吵的就尽量别动手。真动手了,能徒手解决的就不要动刀。
这世间哪有重来的机会,大难不死就已经很奢侈了,我们不要总是在冲动后企图让命运买账,命运不会惯着你,抵账的只会是你父母或者你自己。
如果没有冲动,将会减少一大批违法犯罪案件。
如果在做每一件事之前理智地去分析,我们就不会如困兽一般歇斯底里。
如果我们所做过的每一件傻事都在可控范围内,我们就不会失去太多。
但那也只是如果啊。
别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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