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之旅
窗外雨停了。起先雨水落在建筑和树木身上发出的声响已经不知所踪。应该停了一阵子了。他俩和衣分躺在床头两侧,各自靠一个枕头,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不是游戏影音之类,因为没出声。这两人许是被先前的豪雨困囿于此。
窗帘是拉开的。窗户也没有关严实。隐约有橙黄色的阳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仔细看的话,这光其实是晃动着的,似乎摄像师还没找准机位,还在调整中。令人不由猜想是窗外摇曳的树枝使然。不管怎样,这束光还是点亮了空气中的尘埃,使得看似洁净的房间露出破绽来。
这是酒店里的一间大床房,装潢素雅。天花灯和床头灯都亮着,相比雨后照进的自然光却显得多余。也许之前,疾风骤雨的那会儿,天色昏沉。
雨的退场令房间的气氛陷入一种异样的冷清。或许是耻于这冷清,他放下手机,侧过头对她说:“不如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说完这十个字,他在床上抻了抻身子,如释重负。
她不置可否,愣了愣,随即起身,拎起桌上的坤包,往门的方向走去。期间没有言语。
他也起身跟过去,在玄关处换上运动鞋,拔出房卡,带上门。此时的她已在门外。
他看到她等在对面的电梯口,下楼的“↓”按钮已经被她按亮。两人沉默地等电梯。终于,电梯来了。她先走了进去。
他们安静地坐电梯下楼。到了一楼,电梯门缓缓开启。他杵在原地,以此示意她先出电梯。他跟在她后面出来。
很快地,他又走到她的前面去,引领她穿过酒店大堂,从旋转门走出来。
外面铮亮的阳光给他们当头一棒。他们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到额头上,不约而同。未曾想,雨后的夕阳还有这样的余威。
不过,夕阳终究是夕阳,这光打在脸上,并不觉得滚烫。他们明白这一点后,放下手来。
几十米外就是大海,波光粼粼。海那边的天空有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连绵的云朵。可谓云蒸霞蔚。云层很低,几乎要沉入海里。仔细一看,那金边并不是金色,确切地说是某种橙红色。
天空下,靠近海岸的这端,人影绰绰。
他们往海边走去。他在前,她跟随其后。
渐渐地,波涛拍岸的声音听起来更分明了。游人们嬉闹的声音亦然。
临到海边,他们不急于加入欢乐的队伍,只是沿着海岸,和海水保持一定的距离,朝着某个方向并肩踱步。脚步很慢,生怕惊扰了波涛一般。
“没想到还是要面对一片大海……总让人有不好的联想。”她总算开口。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那没办法,谁让我们当初的蜜月旅行选的是这个海滨呢!”他似乎为她打破缄默感到高兴,语气里夹带一丝狡黠的调皮。
她嘴角上扬了一下,同时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表情旋即归于平静。
他们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前走。从背影看来,似乎都怀有心事。
“你说,经过这次旅行,我们还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吗?”他又推翻这积攒许久的沉默。
“以前?哪个以前?是小松没出生之前,还是小松没……,”她顿了顿,继续道,“死之前?” 说到“死”字的时候她明显降低了音量。
他“欸”了一声,停下脚步,朝海那边侧过身子,抬头望向前方。夕阳似乎有一分倦怠了,起初的光亮里添了些许黯然。
她也跟着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海天相接的那一方。
余晖下,两人的背影看起来更像是剪影。
时间就此定格。其实只有几秒钟的光景,却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剪影活动起来——他们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是他先做出的动作,她随后。
他的脚上穿着运动鞋,她的脚上穿着平底休闲鞋。与周边过往游人的赤足或拖鞋相比,他们的装束似乎正式了一些。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穿的黑色长裤加白T恤,她穿的红色方格连衣裙。再看看那些游人,男的多打赤膊,女的一般着比基尼。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与此地格格不入后,两人相视,会心一笑。各自脸上有一些愁容也就此舒展开来。
他们蹬掉自己的鞋子,又脱去袜子。不知不觉中,两人挨近了一些。
有声音吸引他们往旁侧望去。是一个幼童的笑声。
这是个男孩,大约三四岁的模样,穿一条短裤。他朝这边跑来,嘴里发出外星语言般的声音。一对年轻的夫妇在后面追着,故意跑得很慢,以使他生出一分骄傲的神情。
突然,男孩的身形庞大起来。那张脸也变了个样。那应该就是他们说到的小松了。
他俩的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这个男孩。
男孩离他们更近了。小松离他们更近了。
男孩经过他们跟前的时候,对着他俩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小松经过他们跟前的时候,对着他俩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然后男孩就跑开了。小松就跑开了。
那对夫妇也跟着跑过来,又跑过去。
那三人跑远了。
……
忘忧之旅一阵微风随海浪吹过来。又一阵。似乎是一个前奏曲,为了引他们开口说话。
“如果没有孩子,我们就不能给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吗?”她道。似乎并不期待什么答案,而是自言自语。
他没接话,略微收了收下颌。
“当初我们结婚,难道就是为了之后生一个孩子来和我们一起度过余生吗?”她眼睛盯着不远处的沙滩,喃喃自语。
“这个……其实我之所以想再要一个孩子,是怕你觉得孤单。”他接着说,“你知道的,我工作很忙,你是自由职业,多的是时间呆在家里。”
“可是孤单不孤单,并不是生一个孩子能解决的问题啊。”她若有所思。
“难道,以前小松在的时候,你还觉得自己孤单?”他很是不解。
“这不是小松在不在的问题。以前,我都没有想个这个问题。”她放慢语速,接着说,“在家里接些设计的活,做做家务,照看孩子,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哪有时间想什么孤不孤单这种哲学命题。”
对于她的这番见解,他脸上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她又说,“后来他上小学了,我的时间多了起来,就会想,孩子并不是你的财产,他总要长大,要远走高飞。所以,谁也别指望孩子能给自己填补空虚。更何况,热闹并不意味着不空虚。”
“你觉得自己的生活空虚?”
“不止是生活吧,应该是内心。如果扪心自问,过的是否是自己内心渴求的那种生活,我想没几个人能不假思索地肯定吧。”
“那你渴求什么样的生活呢?”
“一下子回答不出来……但是,应该不是家庭主妇的那种吧。就是自己的价值不只体现在相夫教子的层面。”
“也许简单一点,反而容易开心呢。”
“不过,我也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生孩子。或许他们认为,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你是你父母的延续吗?每一朵花都是世界上唯一的花,更何况一个人呢。”
接下来是沉默。惯常的沉默。
又过了一阵子,夕阳看起来更像夕阳了。温柔多了。游人也愈发少了。
他提议回酒店去。于是两人捡起鞋子穿上,起身,一前一后朝酒店的方向走去。他在前,她跟随其后。
只是走着,都不再说话。依然是沿着海岸,和海水保持一定的距离。
大约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突然加速跑了起来,“快!那边有人落水了! ”
她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喊吓住了,愣在那里半天不动。眼见他在前边蹬掉了鞋子,下海去了。
她也跟着跑了过去。
她看到了他蹬掉的运动鞋。像是被遗弃的玩具,这两只鞋子胡乱地散落在沙滩上。很快,她又发现另一双鞋,整齐地码放着。是一双男士拖鞋。
海面上,他在奋力往远处游去。风似乎比先前大了。
之前并没有听到求救声,他怎么知道有人落水了?她的神情里写着疑问。但眼下容不得细想,她只是望着他的去向,关注着他的行迹。
“注意安全!”她喊道。
至于他有没有听到,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发生在数十米外的海面下的情形。她看不到的情形。
他终于靠近了那个人。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大约是个高中生。
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手臂,试图将其带离出海面。然而那少年像是受到惊吓般,奋力挣脱了他。这令他仓皇失措。
他继续朝下坠的少年游去。这一回,他用蛮力拽住少年的手臂。少年不再挣扎,如同一株飘摇在水底的水草一般,随他扯弄。在水里,他看到少年的脸,不,是小松的脸。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惶恐和劫后余生的兴奋。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
那是小松蹒跚学步时险些摔倒的眼神。那是小松在注射室接种完疫苗的眼神。那是……什么场合的眼神呢?
他乏力了,他已拖不动这少年。如一滩烂泥般,他也往下沉去。下沉的同时他仍拽着少年的手臂。
他以为自己就要在此刻睡去,永远不再醒来。
又有一些时间过去了,他依稀感觉到少年搂住了他的腰。不,是小松搂住了他的腰。对方的架势,如同暴雨倾盆的旷野里幸得一处屋檐。他总算回过神来,确定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刚才,有两条生命险些放逐在这一片汪洋之中。
露出水面时,一阵浪拍过来,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部。少年似乎害怕了,“啊”地叫了一声。他紧抓住少年的手,往岸的方向泅过来。
没游多远,他就站直身子,露出头来。少年也跟着露出头来。
然后他们从水里趟到了岸上。
她在岸上目睹这场面,鼓起了掌。
少年上岸后一言不发,径直找到自己的拖鞋穿上。他们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他身上的运动背心和短裤湿漉漉的,个头快要赶上男人了,脸上稚气未脱,发型经过海水的洗礼显得有几分滑稽,刘海齐刷刷地把眉毛遮住。
女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先跟我们回酒店吧!”男人说道,一边捡起自己的运动鞋,拎在手里。
少年依然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嗯”了一声。
三个人朝酒店的方向走去。少年走在中间,他俩分列旁侧。
少年从卫生间走出来,手里拿着浴巾揩着头发。他已经换上女人预先准备好的男人的衣服。沙滩裤,T恤,看起来倒也合身,除了款式不那么“青春”。
男人这才走进卫生间去淋浴。他穿了一件浴袍,身上的湿衣服之前已经换下。
女人想跟少年搭几句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于是作罢。为了缓解气氛的尴尬,她打开了电视机。
男人也洗完澡出来了。也是沙滩裤加T恤。他走到壁柜前,弯腰,好像是找什么东西。是一只洗衣袋。他拿着洗衣袋进了卫生间,很快出来。手里的洗衣袋里鼓鼓囊囊,有了内容。
他走到少年跟前,“喏,你的衣服。我的不用还了,反正是旧衣服。”
似乎想起什么,他又道:“我们明天就回去。”
电梯往下运行。少年站在靠近电梯门的这边,男人和女人在他后面站着。三个人表情都寡淡。仔细辨别,这寡淡里其实有些差别:少年似有不悦,男人略显严肃,女人最为从容。
少年和男人的装束相似,女人仍然穿的先前那身连衣裙。
电梯门突然开了。
“叔叔,可以留一个电话吗?”这是少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大堂休息区这边,一对夫妇站起身来。
男的戴着眼镜,女的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些,具体年龄猜不出究竟。
月色皎皎。漫天星光。
一个小男孩子穿着短裤背心,赤足朝海里走去。
他看着小男孩的背影愈发变小。
突然,他疯了似地朝海里猛跑过去。甚至来不及脱掉脚上的皮鞋。
海面下,他终于靠近了小男孩。那是小松。此时的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不剩。他赤身裸体。
小松也是赤身裸体。
他抓住小松的一只手臂,试图将其带离出海面。然而小松像是受到惊吓般,奋力挣脱了他。这令他仓皇失措。
他继续朝下坠的小松游去。这一回,他用蛮力拽住小松的手臂。小松不再挣扎,如同一株飘摇在水底的水草一般,随他扯弄。在水里,他看到小松的脸。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惶恐和劫后余生的兴奋。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流出来。
那是小松蹒跚学步时险些摔倒的眼神。那是小松在注射室接种完疫苗的眼神。那是……什么场合的眼神呢?
他乏力了,他已拖不动小松。如一滩烂泥般,他也往下沉去。他松开了拽住小松的那只手……
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子,摁亮床头的台灯。
他的眼里分明有泪滴。
窗外,豪雨主宰着世界。他打起精神,想从这雨声中听出点慰藉来。
雨,或许就是天空的眼泪吧?
他低头看了看睡在身旁的她。她还在熟睡中。
他又躺回被子里去。顺手关掉了台灯。
房间里还是有一些光亮在。
突然,她朝他侧过身,一只手绕到他的脖子上来。
……
冬天,白日,飘雪。
街道上,圣诞的氛围浓厚。
透过某间餐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三个人对坐在一桌。
还是海边的那三个人。男人和女人坐在同一侧,可谓盛装出席;少年坐在他们的对面,穿着棒球服。
相貌上,男人和女人看不出什么大的变化,少年的脸庞多了几分棱角。
餐桌上,有葡萄酒、牛排、沙拉。
三人默默进餐,不言语。
“来,一起干一杯!”男人先举起酒杯。另外两人随即也举起酒杯。
三只酒杯碰到一起。
男人侧过头对身边的女人说,“祝你顺利完成出国进修课程!”
末了,又转头朝对面的少年道,“也祝你在这里的大学生活充实有意义!”
“Cheers!”女人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少年露出略带矜持的微笑。
餐厅里,一桌一桌的人,觥筹交错。
少年朝窗外望去。雪下得更大了。街景宛如童话布景的舞台。
漫天的雪花中,有一朵雪花是五彩色的,泛着水晶般的光芒。它立刻吸引了少年的目光。
突然,这朵雪花调转方向,不是朝着地面,而是往远方飞去。
飞呀飞呀,雪花越过城市,越过乡村,飞到了一处海边。
有三个人在海边嬉戏追逐。大约是一家人,父母和孩子。只是看不分明。
那孩子突然一个人跑开了。跑得很慢很慢,仿佛镜头凝滞一般。
很快,他回过头来,露出略带矜持的微笑。
这张脸,是餐厅里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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