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之后。
第七章
一
宁波帮大阿哥被暗杀，给他儿子李志东最大的教训就是在上海滩讨生活，必须接受这个强食弱肉的社会法则，想躲避，想中和，想偃旗，结果就是一个，死。死也有各种死法：有轰轰烈烈的，慷慨就义的，一命换一命的，最不值的就是当怨死鬼。在各大势力倾轧中，被绞挤，被抛弃，被暗杀。自己对自己的把握失当，对各种势力的估计失算，对求生做大的愿望失去，时时刻刻，一个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细节疏忽，招之杀身之祸，危及会馆，差一点断送几十年拼搏下来的，用宁波兄弟性命和鲜血换来的地盘。
除非你不要到这个冒险家乐园来冒险，除非你还在宁波乡下当一个小木匠。居然挺进大上海，登上大阿哥的龙椅，你思乐思安思和思退，你就被这个社会法则无情消灭。暗杀可能是外部，也可能来自内部，一样，起作用不是外部和内部的人，是这个法则！
阿大李志东渐渐看清楚了，美英德与日一样，都是列强，瓜分上海的势力出现不平均，就寻找和笼络当地的力量，借势打势，嘴上说朋友，背后下毒手，一切都是利益。达西詹姆斯主动找上门来，阿大正愁需要借力打力，何不将计就计？他知道，土屋博吃了一亏，又吃一亏，白送了一个“礼物”；一定会长记性，明得不来暗的报仇分分秒秒都能发生。所以会馆的安全系第一要素，眼下虽然已经有了樊高城一帮东北军归属，从爱德华赫尔曼那里又搞到一个排的德产最先进的武器装备，但是还缺一个军事顾问，从情报到保安系统必须是正规的制订，不得马虎！另一方面，挤身上海政界和金融界，团结浙商，让上海工商界更上一个台价。至于当不当这个上海工商总会长，工部局华董，都是其次，可以找一个宁波籍头面人物来当，实权则掌握在宁波会馆；当然这个可以慢一步，需要水到渠成，但大目标要定清楚，要从八棣头发展到南京路。
阿大最反感的是报界称宁波帮为黑帮，但与上海滩的黑帮划清界线，却有藕断丝连。如地盘的划分，行业的区别，人事的纠份等等。宁波会馆从来不涉黄赌毒，这是有口皆碑的，但是不打打杀杀，这江湖上能生存吗？例如不久发生的事，会馆一位会员，在法租界买一套小洋房，举家搬迁过去，喜气洋洋的。他的儿子在当地上学，路上遇到小流氓，逼交保护费，不交遭到毒打。他爸去报警，不了了之。他气不过，找上会馆，师爷出面找法租界青帮老大，老大给面子，马上道歉，付了医药费了结。如果宁波帮仅仅是一个商业会馆，人家黑帮老大能给这个面子？
如何避嫌上海黑帮？阿大知道，现在讲新闻自由，上海的新闻界又是中国最集中最权威的，《中央日报》在上海都设新闻部。阿大曾经设想制造一个假新闻，让程宣友来充当这个记者，自己受黑帮报仇追杀，由此脱离黑帮称谓，结果反被一个女人程宣友灌醉，输得一塌糊涂。是否再制造一个新闻，更大更逼真呢？阿大眼睛亮了。于是，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如算洪门的辈份，那真大了去。
上海黑帮以青红帮为主，青红帮又从洪帮发展而来，洪帮又从洪门发展而来，说穿了青红帮的鼻祖是洪门。洪门创始人是清初的陈近南，以反清复明为号召，在民间有强大的组织，不过厉害的是洪门在清朝皇帝身边也发展了一支队伍，大多数是太监，也有宫女，出身都是穷苦人家的汉族人。在紫金城皇宫，此支队伍极为秘密，而且代代相传，香火不断。宫外的洪门一直没有完成反清复明的大任，直到晚清洪门出了一个大人物，叫司徒美堂的，资助孙中山起义革命。而宫内的洪门，晚清也出现过一个大人物，这个人就是秀才出身的宁波李家庄人。
这个人还活着，阿大就要借他的人头来划清与黑帮的关系。
阿二李志南身上的伤已经全部痊癒，按照阿大的吩嘱，专程从宁波乡下请来了大爷叔李钓甫，并给李钓甫在刚开业的国际饭店订了靠南京路的房间。
李钓甫当年阳物被割后，差点送了小命，也是乐极生悲之事，考上秀才，想到镇上买一个醉，结果回家走了黑路，幸好遇上北京来的好汉施援相救。好汉在京城康礼亲王府当差，亲王府使用的太监都由宫里调拨，康礼亲王是一个自恃极高的人，文采武略样样精通，可惜不会使弯子，一直没有获得皇上重用，袭了祖荫养尊处优。按照朝内编制，亲王府可以使用八个太监和四个应答（宫女），这十二个人的俸禄统一由宫里发放，清朝开国初期对这种编制管理十分严格，越位可能遭灭门之罪，后来有的亲王获皇帝封赏太监和应答，编制就越来越乱，到清朝末期，有势有钱的亲王，养了几十个太监和答应。康礼亲王一直遵循祖上王法，因为不会使银子，总务司掌印太监故意刁难，八个太监不是老的就是小的，所以没有中意的太监使唤。按照明朝延袭下来的太监招纳制度，凡是民间有割去阳物之人，必须申报，此人将属宫里之人。李钓甫的名字报上去后，因年龄偏大，放入后编人员。好汉走了宫里的关系，让李钓甫进了王府当上太监。
李钓甫听说去当太监，砍了脑袋也不干。他家在李家庄可是殷实人家，况且又是读书有成考上秀才，家有老婆儿子。这个好汉百劝千说无用，只得和盘托出，原来好汉是洪门内的人，当时鸦片战争结束，清朝赔款割地，好汉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述，李钓甫动心了：居然为了反清复明，当太监也值，洪门上下二百年左右，有多少仁人义士前赴后继，英勇就义不计其数，如果能成大事，不妨千古留名；不成则死，也是为国为民，补了那段见不得人的怨枉事，让长大的儿子在李家庄有一张脸活着。
心中有了目标，当太监也勤奋，李钓甫也很快获得康礼亲王的赏识。同治皇帝驾崩后，光绪既位，慈禧垂廉听政，权侵朝野；时逢生日，文武百臣，封疆大吏，无不献谀。康礼亲王也想送一份寿礼，因府库羞涩，难以出手，故找来李钓甫商量。李钓甫献一计，寻一江南名花“垂丝海棠”。此花极艳，梗紫瓣红，叶片卵形，伞房花序。慈禧从小北方长大，嫁给道光帝后一直在深宫禁闺之中，难见江南名花。“垂丝海棠”又有宋朝大文豪苏东坡配诗，定能获得慈禧偏爱，所费银两不出五十。
亲王大喜，此花献上后果正获得慈禧青睐，找来亲王一问，才知有一个秀才太监，当场亲点，招入宫内侍候储秀宫。
李钓甫也是借花献佛，讨了这份差事回家乡风光一回。不过风光管风光，当太监之事还是得瞒得严严实实。当时男人与太监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胡须，李钓甫贴了假胡须，先敲了宁波知府的衙门，递上亲王的手札，知府惟命是从。李钓甫再乘了知府的官轿直奔李家庄。李家庄族长早已获得知府衙门的通知，领着全庄几百号老少在庄门口迎接。老族长连说，光耀祖宗，光耀祖宗！李钓甫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又担心贴上去的胡须会被泪水冲下来，慌忙擦干。
直到晚上与发妻同房，才一五一十地相告，但也隐下被寡妇所掠之事，只说半夜三更遇上歹徒，身上无财，遭此毒手。并再三告诫，待他封官授爵之后再公开。接下来几天，地方豪坤，知县衙门，各路财神，纷纷上门送礼，最关键的还是江浙一带的洪门联系上了他。那时的洪门已经半公开，成了与官府勾结的社会组织，专营运河水道漕运、鸦片、赌庄、酒店、旅馆等。来拜访的洪门兄弟都称他大哥，因为他的背景煊赫，不少孝敬，盼以后京城有一个照应。
李钓甫也是从那时起，悟出了财富积累的方法。后进了紫金城，上达慈禧天听，下率洪门兄弟，做得是风声水起，每年从京城汇钱至家里，在庄里做了大量的善事，积了不少的口碑。洪门内出现的那些怨仇、纠纷及官司，该他打点的一样不落，声望日隆。打慈禧殡天，他才荣退回乡，公开了从三品太监身份。每年知府知县少不了上门拜访，江浙一带的洪门也视他为老大。
上海青红帮老头子是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他们仨人老头子是当过军阀，被封过上将的张定荣；张定荣的老头子就是李钓甫，慈禧老佛爷亲封的从三品清朝太监。
借这样一个人物的人头，阿大这个宁波李家庄的子孙，能下这个手？显然阿大还是演戏，演一出大戏。
李钓甫是乘船到上海的，为了这个当太监落下的疾病，一路上口再渴，也就用茶润润嘴，直到了国际饭店，三杯茶水进肚，胱膀一涨，这怪病就一阵阵的抽搐，进了盥洗间，找不到马桶，裤裆一急，渗出尿来。他急呼阿二，一阵唏哩哗啦的折腾，总算嘘出一口气，才发现这抽水马桶实在好玩，足足玩了五次，才悻悻走出。
阿大扶李钓甫坐下，说：“大爷叔，你累了，先睡一会，我让阿二头替你铺好床，好吗？”
“坐下来，坐下来！”大爷叔笑着招手，说的是半京腔半宁波话，“阿大，你阿爸叫正炎吧，我当年从京城回庄里，哈哈，还是你阿爷辰光，他跟你就现在这个年龄光阴，叫叫，对了，郞头！养了个儿子，叫斧头！哈哈，这是小名；你阿爸正炎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原先起三个火，叫正焱，后来想想，火太大，到上海闯天下，烧三把火，这官就当不长。”
阿大嗯嗯作陪，心忖：老爷子在套近乎，阿爸的名字明明是阿爷起的，那时你还在京城呢。又一忖：也是，那时庄里大户人家生儿子，哪个不是请在京城的老秀才起名？那是银子使的力，我家里那时大概也只有郞头斧头和锯子了。
“这斧头啊，我从京城回来，第一眼看到他，就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气场，不得了，不得了，他跟我辞别，说要去上海讨生活，我送他八个大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他当时听不太懂，我就写下来赠他，我是秀才书法，阿大你家里还留着吧。”
“藏得好好的，”阿大心里却在说，阿爸明明是从庄里悄悄只身往上海的，连阿爷阿娘都不晓得，何来向你老爷子告别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没有几年，在上海当了宁波大阿哥，从乡下头一帮一帮地带穷小鬼到上海讨生活，也算积德，风光时在庄里资助建了一座学堂，也是跟我学的，我当初从京城汇去白花花的银子，像潮水一样流到李家庄，庄里那条石子路，祠堂翻新，全是我捐的；”老爷子一头齐耳银发，双目炯炯，根本不像坐了一夜轮船的老人，“你阿爸也有英雄落难辰光啊，大概五六年前吧，一身血衣，逃回庄里，多少人劝他，斗不过上海赤佬的！斧头对我讲，大爷叔，我们宁波人太诚实了，被人骗了！一个晚上，杀了多少人，血都流成河了；青红帮的人，前门后门把宁波会馆堵塞，三更天吧，真好睡死头时，冲进来乱砍乱杀，我那时不晓得什么叫青红帮，后来搞清楚就是那帮洪门的徒子徒孙，如果早点告诉我，我非骂死这张定荣小鬼头，他是拜我作老头子，啊！”
阿大和阿二头静静在听。当爸的没有向他们提起这段经历，后来师爷也只是片言只语地提起过，没有像老爷子说得这么详细。
“你阿爸也是英雄胚子，一家家跪过去啊，人家儿子跟你闯上海码头，死了，你得有说法啊！是好汉，斧头，所以说我没看走眼；他一家家瞌头，说你们就是我的阿爸姆妈，只要我李正炎活着，养老送终！出殡我李正炎披麻戴孝抬棺！他额头瞌出血，一下去就是一块血印，我亲眼所见啊！大家拼命拦拦不住啊！就凭他这一股血气，孝心，斧头要再杀回上海，第二天斧头打开门，嚯，足足有十几个小伙子等着，你阿爸问，什么事啊？他们说，跟你杀回上海啊，报仇啊！听说你阿爸当场流出英雄泪啊！”
阿大和阿二眼睛都充满血丝。
“你阿爸是一个聪明人，他到死者家属去瞌头赔礼，晓得还不能少一样东西，他是只身逃回乡下头的，他当初办学堂时这个银子不够，问乡坤借了一千多块银元，现在他落难了，变穷光蛋了，势利的人就上门讨债来了，你们小辈的，讲讲看，也是宁波人，呸！这个辰光，啥人替你阿爸救急啊？我，你大爷叔！这个是我棺材板银子，埋了地下头，实实二坛子，二千块袁大头，替你爸还了债，还发给每一个死者十五块大洋，总算是摆平一切；话是说回来。我押宝是押准人头的，我看人头，这就是我吃饭的本领了！哈哈！你阿爸回了上海，第一年过年，大年三十夜，差人送到，二千块袁大头，一个不少，再加二十块，孝敬钱！”
阿大和阿二脸上发光了。
大爷叔一口喝光茶水，连茶叶带嚼带吞地咽下。阿二重新彻了一杯新茶。
“斧头在乡下养伤期间，经常到我家听我讲京城故事，讲同治皇帝出宫逛八大胡同，得了洋梅疮，全身溃烂，吓得亲娘都不敢近身；还讲康梁变法，讲谭嗣同等六君子，讲慈禧老佛爷；他也讲他自己，讲他初到上海时，那时你们都小，阿二头可能还在吃奶，哈哈；”大爷叔笑时仰面朝天，银发披肩，颇有白鹤童顔之相，“斧头他们在上海造房子当了包工头不久，出了一条人命案子，瓦片上樑时塌下来，压死了一个民工，巡捕房来人锁了斧头，结果请人托情，赔光他所有身价，私下了结；跟着斧头的那帮宁波工匠气不过，晓得有人做手脚，后来打听下来是南通帮的人故意设的局，叫宁波人滾出上海八，这个什么八……”
“八棣头，”阿大说。
“八棣头，老了，对吗？记性差了，”大爷叔如哄小孩一般的口气，自嘲一番，继续说道，“听斧头讲，宁波人没有来之前，造房子的木工生活都是南通人做的，后来宁波人来后，生活做得好没得说，价格也公道便宜，南通人明的不来来暗的，同行是怨家，千真万确！你阿爸单身赴会，去讲斤头，南通人虚张声势，请一个山东大汉舞大刀的，一阵舞下来气喘吁吁的，你阿爸也亮招，操起斧头甩了出去，南通人住的是工棚，里面点了几支蜡烛，这斧头飞出去，切灭一支蜡烛火苗后又飞回来，所有人看得一个真切，这斧头又飞到你阿爸手中，稳稳地捏着；南通人倒吸一口冷气，不响了；这山东人却爽快，双手一拱，说，江南大侠，这厢有礼啦！你阿爸也回礼，说，雕虫小技，献丑！山东大汉拎起大刀，蹬蹬地走了，也不跟南通人工头告别，这工头故意去送山东人，想溜；被你阿爸拦住，你阿爸趁机吓工头，说刚才这一招，如要砍一只耳朵什么的，也是在甩手之间；也正好一帮宁波木匠提着斧头冲了进来，他们是闻讯赶来的，以为要打群架，个个一副凶相毕露，再说南通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庄里的，心散，不像你阿爸带来上海的，全是李家庄的子弟兵，六代不出本家，从此南通人服贴称臣！”
大爷叔讲着讲着就打起了呼噜，阿大嘱咐阿二全天候服适好老爷子，一人乘电梯下了楼。
二
第二天上海各大报纸都登了一则广告，上写：兹有洪门前辈李钓甫九旬高龄造访申城，钓甫前辈乃晚清秀才，高山仰止。现定于八月二十八日下午三时，在国际饭店二楼宴会厅举行宏大欢迎酒会，盼四方贤达，八路财神，共襄盛举。落款处写着宁波会馆。
上海青红帮几位老大先后接到请柬。收到请柬的还有公共租界巡捕房总督博朗特斯密斯。博朗特以前在香港警署任督察，空降上海才一年，上任前在英女王像前宣誓，砥志重整上海租界市容，全面清算黑帮，还民众一个朗朗亁坤。这份请柬是达西詹姆斯送他的，原想请他维持治安，况且达西也算与博朗特是故交，在香港和伦敦都见过面。博朗特总督看到此请柬，暗暗窃喜，天赋良机，多年在香港的宏愿，可以在这个远东第一大都市实现。
这份请柬，同时也放在土屋博的办公桌前，不过这份请柬不是原件，是经过日本特务精心复制的。原件上的名字是程宣友，《申江日报》记者。陈太的间谍工作是无瑕的，偷出去一个下午，又原壁归赵，放回书桌。土屋根据这份请柬，又复制出三份，名字却换上了三个中国人的名字。他是要趁此机会，祸嫁他人，杀了阿大。
阿大的表现已经超出土屋忍受的极限，暗杀的计划已经获得黑龙会内田良平亲自批准。同时也以警告英美德势力，大日本帝国决不容忍在大东亚共荣圈与人分享权力。
收到请柬的还有上海特别市市长张定璠。张定璠是淞沪卫戍司令部参谋长兼十三军军长，市长之职是兼职，具体业务交秘书长打理。秘书长是一个不倒翁，民国政府成立至今，上海市长换了四任，他却稳坐钓鱼台。他是浙江湖州人，对宁波人也算半个同乡，一种语系，所以决定代表市长赴宴。
除了政界，还有就是外交界，驻沪英国总领馆、美国总领馆和德国总领馆都收到请柬。唯独没有日本总领馆。因为递送请柬的是奥斯伦俱乐部的董事达西詹姆斯，所以几位总领事决定参加此次盛会，除了外交礼节外，主要还想见识见识号称远东第一楼的国际饭店，会见会见号称洪门大佬的秀才太监，于是他们都带上了太太和小姐。
阿大原想演一出戏的，给詹姆斯一搅动，演变成了上海滩大酒会，重量级的人物一个个出现，他开始担心了。
三
八月二十八日，睛天微风，最高温度摄氏二十三度。正值金秋，南京路上人流如潮，戴礼帽穿马褂的，秀太阳帽穿连衣裙的，扎领带穿西服的，背书包穿洋学生装的，还有花姿招展的小姐，奇艳斗姘的太阳伞，穿插其中的还有卖花姑娘、小报童和裹着头巾的印度藉巡捕。马路中央，欧洲和美国产的小汽车，按着喇叭，时时被西洋马车所挡道。边上还有黄包车夫的叼喝声，夹着从乡下上城的毛驴车铃声，杂乱无序又互相共存，你挤我让又吵吵嚷嚷。
国际饭店对街沿马路从下午一点起，便封了路，开来了五辆黑色的房车，里面正襟危坐着各色人种的巡捕，有黄色的、白色的、黑色的和棕色的。博朗特总督在中间一辆车中，举着高倍望远镜，透过茶色玻璃窗朝附件几个制高点瞭望，检查设立的狙击手是否已经就位。总领事的出席而且带着家眷，使他对原来计划进行了重新调正和布置。据情报获知，上海各大帮会的老头子都会来，以前与宁波帮有过节的黑帮，肯定会带上保镖和防身武器，为了以防万一，他向总领事请示，要求调拨一个排的驻防租界士兵以策机动。现在一个排的士兵已经驻扎在国际饭店对面的跑马厅内。
国际饭店二楼宴会厅已经布置停当。主席台正中放着一张龙椅，李钓甫将坐着会见各路来宾及获众多徒子徒孙的朝拜，主席台后方是一排白银雕凤屏风，一旦李钓甫出场后，就有一群李家庄子弟兵在主席台前围成一道人墙，如出现紧急情况，他们就用人体封死所有射角。在主席台的上方，有一个中央通风窗口，可以鸟瞰整个主席台及主席台前方一百八十度方位的全角，钱江必须在酒会前半小时到位，配上刚从爱德华赫尔曼处买来的狙击枪。他的任务是确保阿大的安全，如发现有人拨枪就立即射杀。
宴会厅的东西两侧摆上长桌，上面是西式冷菜和点心，服务生负责送酒，所有服务生全部换上宁波会馆的后生，事先进行训练。冷菜和点心由国际饭店的饮食部负责卫生安全。考虑来宾都是上海滩的头面人物，不能搜身，但保镖和随从不得进入宴会厅，全部安排在底楼大厅酒水招待。
整个酒会，由海子负责保安。海子向阿大汇报，来宾进入国际饭店后，先查看请柬，按人头上楼，不在请柬内的人就座大厅；上楼的来宾，要走过楼梯，在楼梯两测站满会馆子弟兵，他们的任务就是牢牢查看每一个人身上是否带有武器之类的危险物品，如果是用衣服遮掩的，也得上前问清楚，衣服下面是什么东西？态度一定要客气，但行动一定要坚决，还得准备几个会讲英文的。上了楼进入主厅后，门卫根据来宾请柬上的名字唱客，再由小姐替来宾别上已经写好名字的鲜花彩柬，如果来宾请柬上的名字在预先准备的鲜花请柬上没有，证明请柬上的名字不是会馆发的，是假的。此人马上带入边上的房间仔细盘问。
海子接着汇报，主会场设三种保安，第一种是固定的，共三十人，全部穿黑色绸衣，分三排站立，一排站主席台前，另二排分别站冷菜桌后面。第二种是流动的，全部由服务生扮演，共三十人，其中二十人端酒水，另十人流动于客人中，随意服务。第三种就是樊高城带队的枪手，守候在安全门外，一旦听见枪声就冲入。
阿大微笑着追问一句：“万一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比如我，被暗杀了？”
海子立即回答：“不可能！”
“我讲了，万一！”
“全场封锁，决不让凶手逃掉！”
阿大笑道：“让来宾们都走，首要的保住阿二头！他的命比我珍贵，他不能再死了，记住！”
阿大在主持筹备工作会议中郑重宣布：“如果发生意外，我被暗杀，会馆大阿哥位置由师爷担任；如果师爷也发生意外，大阿哥由三叔担任。阿二头永不担任大阿哥之职。”阿二头没有参加筹备会议，开会时间他正陪着大爷叔在白相大世界。
师爷听了阿大的宣布，扎实一阵惊慌。首先是阿大的用意是否还有深一层意思？其次是自己成了法定的接班人，阿大的一句话就是规矩。第三也是师爷惊慌的主要原因，他越发感觉到阿大最近一连串的表现，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他从内心深处经过比较，阿大年纪轻轻已经展示了一代袅雄的风采，而自己从胆略、才学到远见，实实差了一截。如果一旦阿大说的万一事件发生，凭他的能力，能掌控宁波会馆的未来吗？
师爷会后，对海子的所有安保工作进行了一次次的反复推敲和演示，又叮嘱参加保安工作的宁波子弟兵，每一个人必须用生命保证阿大的安全。阿大在宁波会馆在，阿大死，宁波会馆死！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整个酒会期间，他将贴身跟紧阿大，准备用肉身替阿大当盾牌。师爷甚于对死后的家中财产分配都作了安排，结发妻子为此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发誓：如度平安，此生永吃长素。
筹备会议开后，全体人员忙着准备。唯有一人，什么任务也没派到，他就是阿福老五。阿福在四马路《燕京堂》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六爷的，一个好似游手好戏之徒，找上门来请阿福到粤菜馆吃大菜。阿福平时是一个老上菜馆的主，如今两袋空荡荡，正寻机好打打牙签。三巡酒后，牢骚话便多起来，“脱裤子放屁，算规矩吗？算个头！好话讲尽，拜祖宗十八代，也没用，照样规矩规矩！”
“那个大太监来上海，宁波帮也风光一番吧，国际饭店包一个楼面，这才叫上海小开派头，白相大世面！”六爷油头粉面的，一身帮会打扮，黑色丝绸衣料，一顶真皮翻纱礼帽，“真想去开开眼界，可惜不认识师爷，阿哥能帮一个忙吗？帮我弄一份请柬。”
“嗨，现在是凤落平地被鸡欺，我也没份，看家！”阿福自斟自饮，醉眼愰惚，“兄弟帮忙也是人情常事，人在江湖，苦事繁事何其多！六爷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人情常事么。”
六爷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张二十元银票递上去。阿福斜眼一瞟，摇头。六爷再递一张五十元银票。阿福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起。“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是帮会老头子，就可以凭我一张嘴，帮你拿到请柬。”
“无巧不成书啊！我真好最近当上了贵州六寨帮主！”六爷拇指一翘，“开香头摆了八桌在八仙桥，你好去打听。”
“真的？”
“银票是真的！”
“有戏了，兄弟等我消息，明天一定，懂了吗？”
“明天这个辰光这个地方再请你吃一桌这样的大菜，不醉不归，阿哥！”
阿福回到会馆直接找了师爷，尽管俩人过节还没有了清，但阿大讲过，只要是帮会帮主，必须请到，所以师爷立即给办了。
明天这个时候，一张鲜红烫金请柬递了上来。六爷还是不太相信，真面反面瞧个仔细，再用手摸摸这名字，怀疑是否是粘上去的。“阿哥真的有面子！”
阿福其实不知道，眼前这个六爷真实身份是巡捕房的包打听，总督博朗特给所有包打听一个任务，就是要搞到一张请柬，谁搞到谁有特别任务。现在六爷搞到了，博朗特给他一份奖励，官升一级，但必须完成此特别任务，就是到了酒会会场，必须朝天开一枪。至于枪如何带进会场？开枪选择在什么时候？博朗特都有专门安排。博朗特知道租界的法律，没有枪响，他的巡捕房是不准进场抓人的；所以枪响是火药引子，唯有枪响，才能实现他的大抓捕行动！
六爷是在正式开场的十分钟前到国际饭店的，他选择这个时候到，是考虑这个时间是来宾进场最拥挤的时候，检查也是最弱的时候。他刚踏上台阶，突然有人叫一声：“六爷，请慢步！”六爷一停，内心一紧。走上来一人，六爷认出了，是金泽君。金泽君拉他到边上，悄声告知，他的一位朋友进了会场后，约好马上出来迎他的，却等了十分钟了，还没有出来，想请六爷帮一个忙，进去找一下，如果没有找到，请马上出来说一声。此人很好找，他戴了一顶镶白玉的西瓜帽，深蓝长衫，还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六爷点点头，轻声回答：“一定办到。”
金泽君，朝鲜族人，职业，杀手。六爷欠过他一条人命，所以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四年前，六爷当卧底于一个地下走私武器的土匪组织，被发现后遭毒打关起来，半夜有人冒死救了他，二年后，这个人出现了，就是金泽君。金泽君告诉他，金也是卧底，吃日本人饭，见六爷是一条好汉，遭毒打没有喷水，所以出手相救，现在金改行了，做自己生意，独来独往。六爷明白，当杀手了。六爷当时想，如果被他抓到，也会放金一马，江湖规矩。但是没有机会给六爷报恩，现在金泽君出现相求，六爷明知重任在肩，在他身后对马路，多少巡捕房的同仁都盯着他，他如出一个差错？但是，救命之恩不敢忘！
六爷进入主会场，唱名后，戴上鲜花彩柬，就被两个大汉带到边上。大汉说，刚才发现一个刺客混进会场，所以需要搜身，请原谅！六爷没法拒绝，同时发现大汉的搜身技术十分专业。他从服务生托的盘子里拿了一杯香槟酒，就开始穿插在人群中，找一个戴西瓜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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