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肥

        哪怕壮多（1）年过及（2）了，我还是没有大整醒豁（3）他们妈老汉儿（4）咋个（儿）跟他改（5）了块“老肥”的名字。想娃娃好引（6）、朴闯（7），改块又贱又土的小名，像长命、狗娃（儿）、灰堆（儿）、壮猪（8）这些嘛，要不直接用娃娃生下来的斤两叫“八斤”、“七斤”的更见（9）简单。但“老肥”呢？众终（10）让我想起的是那灶门间火坑（11）上秋（12）得黄桑桑（13）的又长又肥的老腊肉，而不是富裕肥实。

       老肥（娃儿）呢，长来瘦精肋厚（儿）（14）的，丁丁儿（15）都不作肉（16），有点虚虚眼（17），走路还有丝丝儿（18）排起排起的（19）。老肥们（20）五六个姐姐妹妹就他一个儿，都把他当金宝卵（21）样的。他也很精灵（22），在割猪草、放牛，还有学校头筛渣渣肥（23）这些个（儿）事情上占尽了姐姐们代劳的便宜，吃啊穿啊上的就更不要说了。只可怜他自小奶水不够又吃不惯鸡蛋、牛奶－－－那块时候到东街老人民医院后头的奶牛场及拉牛粪还是能打到（24）牛奶的，就喜欢吃肉、只吃精肉（25），难缝难遇地碰到吃次肉都争得来把妹妹的位份（26）（儿）也占了－－－二天（27）打牛奶回来还不是全部该你们吃！他还很有理的样子。

       老肥的手巧得很，用旧书纸折裤腰带，做啵（儿）啵（儿）枪（28）、火柴枪（29），用树枝枝上的小叉或硬铁丝纡手柄（30）做弹弓子这些，那是扎劲（31）得很。每年子开春放风筝的时候，老肥从启（32）篾条，扎骨架，到糊纸、穿斗线（33）全是自己弄，可以糊（34）好几种不同样式的风筝，好看又飞得高，还不打栽栽（35）。“老肥，我用10块玻璃弹子调你的啵（儿）啵（儿）枪。”“帮我做一块嘛，老肥！”……“除非把你们地边上那窝（36）黄槿子（37）挖给我……浪（38），用你们屋后头那窝马苋子调，我才干（39）！”半截子幺爸（儿）（40）些都标得（41）那些东西有啥子安逸的，还要用烂搪瓷盆或缸缸栽起摆到丁坝头（42），马住（43）他是个胎狗儿（44）得（呢）。

       老肥的大姐跟一个当兵的耍上恋系（45）后，兵大哥送了他一顶军帽和一副扑克牌，他用纸壳儿（46）折来当撑子把帽子撑成八角形戴起，相当的提劲（47）。那副新崭崭的扑克牌更见让人眼羡（48），一天到候（儿）（49）留到（50）他像咕噜子（51）一样打戴帽子、争上游，偷十点半、推马古（52）赢玻璃弹子、纸壳（儿）、洋烟（53）、猪草（54）这些东西。那块时候的老肥，简直是死鱼的尾巴──不摆了！扯火（55）得很。

       读初中以后，老肥又耍起了新的牌子（56）：讲瓦岗寨、程咬金故事啥子的，讲得来就跟收音机头单田芳一样，还有姿势的比划和动作，同学些听得来巴连不得（57）上课铃一直不响。有段时间，就连那些喜欢射（se）拱（58）、打鸡腿（59）的猴秋子（60）都一把连（61）围过来听，把老肥抽活（62）得来都忘了自己不让人待见的瘟猪子（63）成绩。

       老肥初中毕业没有考起高中，在屋头（64）耍耍搭搭（65）地学过泥水匠、赶乡场跑过差价，后来跟到中队（65）头的几块人一起跑小金、茂汶（66）、汉源、龙泉，买苹果、桃子些回来卖，慢慢个（儿）就摸到门道了，做起了水果生意，小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抻展（67）。而那些媒人也就三天两头地跟老肥说（68）新迎子（69），直到过了20岁，他们（69）妈老汉（儿）才答应跟白鹤皂角庙沟头的一个叫做桃子的幺姑娘（70）见块面。看人（71）的那天离冬至都还早，而老肥神戳戳（72）地弄一件那些年辰（73）时兴的军大衣来穿起，脑壳（74）上还戴顶军帽子，显得很洋盘（75），其实有点（儿）宝些些（76）的。桃子们妈下来就悄悄个（儿）问过媒人：人还是要得……背（77）的疤脑壳（78）嘛，咋戴顶帽子？老肥们也很满意桃子，高高挑挑（79）、苏苏气气（80）的。媒人只好又安排在城里百货大楼再见一面，还让渔桥头上的严师傅把老肥的头发剪了个中分样式，有点儿像王连举（81），但总还（82）不是疤脑壳了。

       老肥头一次到桃子家，除了拿一亩多（83）走人户（84）的东西外，还揣了两三包高档的“红塔山”，先就递一包给桃子们老汉儿：“干大（85），我不吃烟，你拿到自己个（儿）吃。”对来睃新客（86）的，他是见到就散烟，都说他懂礼数。第二天早晨子，桃子和她老汉儿、两个兄弟上山饮菜子（87），让老肥来（88）屋头帮她妈煮饭，毕竟人家是头一次来，要讲个客套（89）。桃子们妈也按农村头待客伙的礼数先打了（90）一大碗荷包蛋端给老肥，吃不来鸡蛋的他是推不脱、吞不下。正好桃子们妈到屋外先抱柴，老肥赶紧把只喝了几口汤的一碗荷包蛋倒在了紧挨灶门间的猪圈的猪槽头，几头猪哪里跟（儿）吃过这种好东西，“突突突”几嘴就杀各（91）。老肥这才长舒一口气。

       吃过早饭，老肥也跟到担粪上山饮菜子挣表现。本来自小就没大做过体力活，加上这里又不是坝头，要爬坡倒拐的，一转（92）下来他就满脑壳的汗，心头直见（93）叫苦：状（94）恼火（95），要整日塌（96）。担第二转时，当真就在一块拐弯的塌塌（97）把粪担子碰倒了，还哒（98）乱了一只粪桶。桃子她大哥哈哈笑着跟她妈开玩笑说:“田地分到户，全靠女婿做。看来你这块女婿可能靠不住嗲（99）。”桃子辣（100）了她大哥一眼，红着脸跑过及帮到收拾。不过，这次丢人现眼后，老肥到桃子家就没有再做重体力活路了，最后连吃荷包蛋的苦处也免了。

       没过好长时间，老肥看到皂角庙一转（101）的山上有很多金弹子、满山红（102），有些疙兜（103）还很大很好看。他像找到宝一样，叫桃子她老汉儿、兄弟帮到上山去挖来秧起（104），还估到（105）给工钱──“我今后也是要卖钱的。”他再用永久加重自行车一筐一筐地从皂角庙沟头盘（106）回屋头栽来院坝和地头，修剪、盘扎，最后再栽到花盆头，做成很漂亮的盆景。第二年结婚后，他就把水果摊摊拿给桃子来经佑（107），除了进货，他就到处及整桩头和学习盆景的制作、打理。

       后来，老肥在花木市场弄了一块很大的铺面，成了花木盆景协会的第一批会员，到了上块世纪八九十年代硬是（108）搞得越来越巴适（109），挣了不少的钱，还前前后后在成都市以上的盆景大赛中多次得到大奖。那两盆最港（110）的金弹子、满山红盆景就是在他老丈屋（111）皂角庙沟头挖来整的，他也一直舍不得卖，说是要留到屋头压秤扣（儿）（112）。

        那天，老肥又在花市上东觑（儿）西觑（儿）的，手头还捏根没有点燃的纸烟（113）。“喂，这些大路货（114）你都看得上嗦？”“哎，你还标得，我现在来网上卖盆景、桩头了，有些要买相因便宜的，有些要买中高档价位的，不多备点货还真是有点悬（115）呢。”

       我看到一身抻抖（116），还戴顶大红棒球帽而不是军帽的老肥，脑壳头想起的还总是肥实的老腊肉形象，突然却又像神经短路一样，冒出了一块莫名其妙的词语：肥而不腻！

        注释：（1）壮多：这么多，很多。（2）及：去的意思。（3）整醒豁：弄明白，搞清楚。（4）老汉儿：老年男子，这里指父亲。（5）改：取（名）。（6）引：指带小娃娃。（7）朴闯：指小娃娃皮实、强壮。（8）壮猪：指肥猪。（9）更见：更加。（10）众终：总是，老是。（11）火炕：指过去农村在灶门上方吊的一块用竹片编的笆子，用来放或挂需要烟熏的东西，如干辣椒、腊肉等。（12）秋：指烟熏。（13）黄桑桑：亮黄色，这里指烟熏的腊肉的颜色。（14）瘦精肋厚（儿）：指人瘦，瘦弱。（15）丁丁儿：又作“低低儿”，指少。（16）作肉：长肉，这里指娃娃长不胖。（17）虚虚眼：指眼睛有点小或斜视。（18）丝丝儿：一点点儿。（19）排起排起：这里指走路有点外八字。（20）们：这里作代词用，相当于“他们”。（21）金宝卵：指金贵、金贵的东西。（22）精灵：聪明，机智。（23）渣渣肥：当年把房前屋后倒渣渣的竹林树下的渣土掏出来，用筛子筛去其它未腐烂的大块垃圾而留下的细渣，可用作肥料。（24）打到：指买得到。（25）精肉：瘦肉。（26）位份：有待遇、位置的意思。（27）二天：今后，以后。（28）啵（儿）啵（儿）枪：用一种竹壁较厚的小竹子（百家子）的竹管做的少儿玩具，把带节的一头锯一寸左右下来，装上用筷子削成的“撞针”，另外一截竹管是通的，先用水（更多时候是少儿自己用嘴里的口水）把报纸之类的浸湿后用“撞针”（短于竹管）再把一小团湿纸塞入另一头，用手掌一拍，第一团湿纸就射出竹管，可以互相对射游戏。因其发出“啵（儿）”的声音而得名。（29）火柴枪：用拆下的废弃的自行车链条，另行组装并用硬铁丝做成手枪样手柄、撞针，用火柴头作火药，当扣动撞针后，便发出很响的声音，类似于火药枪。（30）纡手柄：指把硬铁丝弯曲做成弹弓的把手。（31）扎劲：指物件好。（32）启：指把篾条划开。（33）斗线：指在风筝第一、二骨架中间拴一根线，其长短及系在风筝连线的角度可影响风筝的飞翔及稳定。（34）糊：指做风筝。（35）栽栽：风筝做得不好或风太大会打倒栽。（36）窝：这里指树子的“棵”。（37）黄槿子：一种灌木，长大了以后其根（桩）往往长得奇形怪状的。（38）浪：那么的意思。（39）干：这里指同意。（40）半截子幺爸（儿）：指半大子娃娃些。（41）标得：不晓得，不知道。（42）丁坝头：指农家的院坝。（43）马住：以为、认为的意思。（44)胎狗（儿）：这里指憨子的意思。（45）恋系：恋爱。（46）纸壳（儿）：这里指过去儿童用旧书纸折的一种游戏用的玩意儿。（47）提劲：这里有好看、洋盘的意思。（48）眼羡：眼红、羡慕。（49）一天到候（儿）：成天的意思。（50）留到：缠着的意思。（51）咕噜子：指好赌的人。（52）马古：扑克纸牌的一种游戏，包括戴帽子、争上游、偷十点半这些都是扑克游戏的玩法。（53）洋烟：一种有齿的藤蔓植物，过去农村儿童把它去皮后圈起放在灶门前的茶壶（吊壶）嘴上薰干后当烟抽，可导致流鼻血。（54）猪草：在田埂、河边等地生长的可喂猪的野草，过去的打猪草多指去割这类青草饲料。（55）扯火：跟“提劲”的意思差不多。（56）牌子：这里指名堂、玩法的意思。（57）巴连不得：指希望、企求的意思。（58）射（Se）拱：一种游戏，当“拱”的人先双脚立地，弯下腰，其他人助跑后双手撑在“拱”的背上跳过去，然后“拱”一截一截升高，直到全身直立，如果谁跳不过就算失败而去当“拱”。（59）打鸡腿：一种游戏，用手抱着一条腿弯曲置于另一条腿（其膝部以上），单腿垂直于地上，用单腿跳动攻击或躲避对方，以击垮或击倒对方为胜。（60）猴秋子：指活泼好动，调皮的孩子。（61）抽活：指帮助、支持和奉承的意思。（62）瘟猪子：这里指学习成绩差。（63）屋头：家里。（64）耍耍搭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意思，要做不做的。（65）中队：生产队。（66）茂汶：指茂县、汶川县。（67）抻展：指宽裕，舒心。（68）说：这里是介绍的意思。（69）新迎子：新娘子，这里指女朋友的意思。（70）他们：这里指老肥，口头指代用语。（71）幺姑娘：女孩子，对排行最小的女性和未婚年轻女性的称呼。（72）神戳戳：指神经兮兮的。（73）年辰：年，年代。（74）脑壳：指头。（75）洋盘：好出风头，逞能而又不在行的人。这里有洋气的意思。（76）宝些些：傻些些的。（77）背的：不是，不是的。（78）疤脑壳：因真菌感染造成的秃头，又叫癞子头。（79）高高挑挑：即高挑，身材高、苗条。（80）苏苏气气：即苏气，漂亮。（81）王连举：电影《红灯记》中的叛徒，剪了个分头。（82）总还：反正的意思。（83）一亩多：指多的意思。（84）走人户：走亲戚。（85）干大：干爹。过去青年男女恋爱还没有结婚前都喊对方的父母为干大、干妈。（86）睃新客：看新（准）女婿。过去把女婿称为客或客伙。（87）饮菜子：给油菜苗浇粪、浇水。（88）来：这里指在。“来”在方言中有多种意思。（89）客套：客气。（90）打：这里指煮荷包蛋。（91）杀各：完了的意思。（92）转：这里指趟。（93）直见：不停的意思。（94）状：这么，这样。（95）恼火：这里指难受。（96）日塌：事情搞坏了；死了的俗称。（97）榻榻：地方。（98）达：跌。（99）嗲：这里作语气词用。（100）辣：这里指斜着眼睛看，表示不满、恼怒。（101）一转：指周边的地方。（102）满山红：即映山红、杜鹃。（103）疙兜：树根。（104）秧起：指临时栽上。（105）估到：强行，强迫。（106）盘：这里指往家里拿的意思。（107）经佑：照顾，服侍。这里指打理铺子和生意。（108）硬是：真的。（109）巴适：对人态度亲切热情；事情圆满完成；物件等合心意。（110）港：好，上等。（111）老丈屋：岳父（老丈人）家。（112）压称扣（儿）：指品质高，有镇店、镇家的意思。（113）纸烟：香烟。（114）大路货：普通物品。（115）悬：不实在，险。这里指货不够。（116）抻抖：这里指穿着挺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