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on,给你的信被退回在邮箱里,你的电话无人接听,他们说你已经离开,自此不在。然而我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重新回来。
——题记
The 1:
深圳天气晴朗,车子自机场一路开上高速。日头迤逦。
这个三面环海的城市,天空清透,沿途高楼林立,路人行色匆匆。
将窗户摇下来,头探出去,深吸一口气。
AnAn 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脸来看我,Lucas.
顿一顿,续下去说,谢谢你能来。
我笑,AnAn,这原本就是我们曾经互相允诺的事情。
2007年的《维克多 雨果》,我们一起看过的最后一场电影。昏暗逼仄的电影院,坐在第一排,屏幕微光似雨水兜头而来,年少的心就这样轻易被震撼。
一句台词,后来被 AnAn 一个字一个字誊写在我的留言簿上。
她说,千山万水,千山万水,只有我,会为你奔赴而来。
27岁的 AnAn,紧紧地握住我的手,Lucas,我们之间,永远都要这样,不要舍弃,不要背离,可以千山万水,奔赴而来。
马达的发动声戛然而止,周遭风景停顿,似一帧定格的明信片。
AnAn 的侧脸面无表情。在一片寂静里,她低下头轻轻地说:Lucas,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还是十月的深圳,路口外那棵歪脖子紫槐。我看到当年的我们,你,我,还有Jason,他来接你下课,你介绍我们认识。我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真是英俊。后来你们手拉手离开,我站在树下哭,一直哭,哭到醒过来。
Lucas ,若不是我,你们便不会分离,原谅我,我只是当时太怕孤单,怕你们撇下我一个人。
她用双手迅速地捧住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自指缝间跌落。
The 2:
AnAn 的家在罗湖区。她带我去看她举行婚礼的教堂,古老的欧洲建筑,灰白,尖顶,门口的石块上刻着“1609”的字样。
前方隐约看到二十四层楼的市政厅,每扇窗户都是红色,在老砖青瓦的衬托下特别醒目,仿佛木偶剧即将开场。
广场上有许多鸽子在觅食,空气里充满奶酪的馥郁。五点整,落日余晖弥漫,教堂的钟声开始回荡,像多年前和他一起去看的外国电影,满心艳慕的结尾场景。
时间是一桩多么值得感恩的事情,两个人的梦想,终于如今,有一个人可以实现。
骆乔下班以后来与我们会合,温和醇厚的男人,与Jason完全不同。伸出来的手掌圆润白皙,带一个可爱的笑涡。AnAn 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三个人,喝酒,镇上随处可见的酒吧,Whiskey Or Brandy,倒入堆满冰块的杯子里,摇一摇,流光泄影,声音清脆动听。
AnAn 喝得快而且多,趴在桌子上咯咯笑,Lucas,如今是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光,她说。
但是她仰起脸来再次问我,笑容似枝头迅速凋落的花朵:可是,Lucas,幸福到底是什么呢?AnAn 的指节泛白,她一支一支地抽烟,眼泪掉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我们十年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邮箱里一封封漂洋过海的E-Mail,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Lucas, 我已经衰老,所以只能安定,我想我的人生就此停滞,日复一日,婚姻是陪伴的形式,如此而已。人生路途,我已停驻,开始学会了遗忘,忘却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忘却前世今生。
我会一直这样老下去,然后死,所有人都说我很幸福,可是 Lucas,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想一想,对她笑,AnAn,所谓幸福,是懂得心甘情愿的知足。尚能拥有的,让我们珍惜,即使有朝一日失去,也该心存感激。
AnAn,你要继续幸福下去。这一句祝福,不仅是我给你的,也是Jason给你的。
The 3:
Jason 已经消失。似自遥远处投射而来的光束,余温犹在,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室黑暗,有不知来源自何处的风,盘旋鼓噪,一如当年,仲夏的夜,冷的瑟瑟发抖。
我并没有任何过激行为,只是持续平静,迅速地平和安定,办妥退学手续,回到家乡,然后开始学创业。南方小地,三餐无虞,每日似陀螺般轮轴转,偶尔闲暇,捧一本书,或者趴在床上转动一只地球仪,无声无息,旋即日暮。
有朋友出差过来看我,是当年的旧搭档,痛心疾首地指责我,Lucas, 你怎能甘愿过这样的生活。
笑,我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我只是折回原地等待而已。
他看我的目光无限怜悯。我想他一定以为我神志失常,胡言乱语。
轻轻低将手贴上怦怦跳动的心口,这里有一只小虫,破土而出,日日发出鼓噪的声音。
The 4:
2006年,我以611分考入深圳大学,主修电子计算机与科学,选修了文学,那里距离我的家乡将近一千公里,在那里,我认识了AnAn。
彼时陪伴身边的男友,他叫林启正,英文名是Jason,深圳人,身世显赫。
The 5:
2007年,选修文学终极会考。
我不负众望,载誉而归,满心欢喜,无视了黄昏后的校园里人群散尽,似雨水中的荒凉城堡。
说好的庆祝,Jason 带我和 AnAn 去吃饭。
我折回宿舍取笔记,远远看到那棵经年槐树,叶片层层叠叠,已经有点点紫色花朵,悄然跃上枝头。
然而我的欢欣被扼杀在喉头,我看到张开双臂的 AnAn,她与 Jason 拥抱。
AnAn 的解释支离破碎,Lucas……
她的哽咽被 Jason 懒散的声音打断,他在她瞪大的眼睛里握住了她的手:迟早要揭穿的事情。
然后他的目光对住我,没有丝毫闪躲,Lucas,无需我再解释。
The 6:
我注定要留守与停滞在这方水域,靠着父辈积累的荫庇,日复一日,麻木不仁地活下去,倘若有爱,我也不可能看你为了我而甘心折断羽翼,堕落原地。
原谅我,这是我始终未曾坦诚的原委,虽然在你离开深圳之前,我已经早早地收拾行囊,远走他乡。
Lucas,然而请你相信,此刻放手的姿势,并不代表我不想争取,给我时间,等我回来。
19岁的生日,收到的 Jason 的生日卡片,邮戳的地址是南京。
抚摸左手上的戒指,将潮湿的面庞贴上去,深圳的冬天风沙漫天,仿佛所有的沙砾都钻入双眼。
没有人知道 Jason 的行踪,他寄卡片给我,有时候是一两张我的素描,有时候是些地区的明信片。
邮戳上的地点不停变换,最后一次,来自上海,那是在深圳的最后一年,后来便再无消息。
周遭风声鹤唳。我买了一只地球仪,偶尔趴在床头撩动手指,听耳畔黄耀明妖娆地唱:地球热,怎算冻,找个点,凭直觉按下去,可不可按住你。
The 7:
回来的夜机上,大半人都已睡去,一片静谧。窗外天空一片荒芜。
胸前悬挂的布袋里有 AnAn 塞入的小小香水瓶,David Duff's cold water,擦一点在手腕和太阳穴上,气味清冽。
在周遭昏暗里,将左手伸到面前来看,依然纤细苍白,但却空无一物。
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在人声鼎沸的采访现场,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听到当啷落地的声音。
戴了两年的戒指,突然自手上掉落。
那天的太阳很好,照得人开始恍惚,忘记要弯腰去拣,只是使劲捂住胸口,听到 AnAn 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在离开深圳的最后一晚,和 AnAn 一起坐在教堂的台阶上看星星。
转过脸对她笑,世人都说故事里的王子死了,其实他只是回去他归属的星球。
就像 Jason,我相信他只是暂时离开,他总有一天还是会回来。
2008年,我在报社实习。2008年5月12日,那场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我执意跟着编队去了震区,我忽视了AnAn的告诫,并不知她已经找到Jason的消息,并告诉了他我的行踪。
到达的第五天,途径汉源,经过一段峭壁的时候,车子经过乱石区,我小心翼翼地打方向盘,唯恐一不小心连人带车掉下悬崖。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喊我,竟是一年多不见的Jason,他叫我别动,他说他过来,然后我看到他走向我,然后余震发生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腾空摔落,像跌入尘埃的一滴露水。
半里路,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坐在车里,看石块掉落,恍若隔世。
那一天,是5月20日,所谓的情人节。
那以后,我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下巴,我再也没过过情人节,也没再开过车。
AnAn,在他头七的晚上,我一个人呆在房间,等着他来同我告别。可是我等了一晚,打开门时,突然不再伤心。
我知道他不会这样轻易地就将我放弃。
他不会舍得如此浑噩着同我诀别,踏过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干脆利落将我遗忘,他还欠我的允诺,他知道我在等他。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一切都只是时间长短。
AnAn 的眼泪掉落在我的肩头,可是我还是笑,像一个自言自语的傻瓜。AnAn,我相信他会回来,像飞得无影无踪的风筝,线头始终攒在我的掌心,他的灵魂会依附于任何生灵,一花一木,或许是面目全非的一个人,可是当他靠近我,我会一眼就将他辨认,就像蛰伏的动物听到春雷的召唤。
我唯一担心的,只是归途太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