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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写的短篇小说《我的朋友安德烈》,首次发表于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主要讲述父亲离世的李默回东北奔丧,重逢少年时的旧友安德烈,由此揭开了的一段晦涩的尘封往事。
以这篇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我的朋友安德烈》,由张维重、双雪涛、董子健编剧,刘昊然、董子健、殷桃等主演,已在2024年11月获得第37届东京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且于2024年12月8日,在三亚全国首映。
我一贯喜欢小说的阅读体验。短篇小说不允许废话,像锋锐的匕首直插要害,一刀下去就分割出一个时间横截面一个故事核。
看完小说《我的朋友安德烈》,我在笑中带泪之余,回顾全文,开始思考,双雪涛为什么要用这么长篇幅去写父亲的葬礼和起灵呢?既然是写朋友安德烈的短篇小说,开篇用1200字左右来铺垫一个安德烈的出场,是否是冗长的闲笔?
在父亲的葬礼上,并没有人真正的悲伤,除了“我妈”和“我”。其他人只不过是集体参观火化仪式,顺带挑礼找刺儿。起灵前要私下塞给灵车司机三百元钱,否则司机的喊声就会是声若洪钟与大梦初醒的天渊之别。人死火化都要争夺当天第一炉焚尸,国人的内卷真正是由出生开始,到死亡火化仍未有一分钟停歇。
真正的悲伤在众目睽睽之下总是难以表现,葬礼有时候只是一场繁文缛节的表演。而作为死者儿子的“我”,丧父之痛,其实是通过父系力量象征的疼痛,或者说是男性生殖附件的疼痛来隐喻的;似乎主人公一度怀疑,自己体内的力量支柱会随着父亲葬礼而轰然逝去。经过看似荒谬可笑的医患问答,才得以修复或重建。
另外,丧父之痛还表现在,“我”竟然忘记了摔瓦盆的简单台词——就这一句“爸,一路走好”都不能脱口而出。从这个细节描写,来分析主人公潜意识的心理反应,是“我”的内心深处并没有缝合父亲死亡的伤口,丧父是“我”人生难以修复的一大心理创痛。
反思至此,我似乎有点醒悟了作者的笔意。以上几点近千字的叙述,除了引出安德烈的出场,更重要的是铺垫时代背景下的人情世故,形成人性的强烈对比。一个人的死亡,对至亲的妻儿是剧痛,而其他亲戚人等只是旁观者,灵车司机甚至脱不了趁火打劫的嫌疑。世道人心如此叵测,人情来往如此淡漠,更加凸显出安德烈的忠肝义胆和与众不同。
丧父是“我”此生的一大心理创痛,而另一次巨大心理创痛,是“我”的新加坡留学机会被无耻剥夺。两次最剧的创痛,安德烈都挺身而出,从不缺席。
安德烈的出场,暗合“我”当时的内心期待:“(他)敞着怀……手提着初中时的破书包,像是提着刚刚斩下的人头,在熹微中向我走过来”。想象中安德烈依然如初中时一样,坦荡忠诚地为“我”两肋插刀,取义成仁;同时也暗示,时隔多年,安德烈一如既往地固执己见,不融合于凡尘俗务,不苟同于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一种遗世独立的悲壮感油然而生,这里就奠定了文章的情感基调。
1997年正处于国企经济转型时期,东北的教育体系诞生出一种择校制度,九千班以及类似的微妙潜规则,是安德烈和李默这样普通穷学生的隐性枷锁,并因此而外显了中学生普遍焦虑内卷的竞争态势。这种竞争焦虑,不仅席卷了安德烈、李默和隋飞飞们,当时的东北父母,甚至孙老师们和众多的学校都被累及。学生们的竞争原本是相对单纯的,成人加入的竞争就变得复杂而诡异了。
李默和安德烈的初中阶段,在竞争内卷的气氛中,不时出现诙谐幽默的小插曲,那都是生活的调味剂,是真实鲜活的人物设定,能把读者带到回忆中产生强烈的共情。那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桥段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那种十几岁中二少年的懵懂心情或多或少都体验过。真诚而酸涩的情感氛围,引得读者一同欢笑,一同叹息,又一同愤慨。
无论是安德烈名字的争论,二人制足球,换座位的故事,国旗下的演讲比赛,新加坡的出国名额,大字报的风波,无不是起源于竞争。
安德烈的父母希望他在同龄人中胜出,成为尧舜一般名留青史的人物,所以给他起名字叫“安德舜”,但儿子却是个烈性子,非得叫自己“安德烈”。足球的故事中,安德烈只崇拜技术竞争中的强者,一直执着地传球给李默。座位的故事和新加坡留学指标都是孙老师用手中的权利去干预学生的竞争。而国旗下的演讲和大字报风波,是安德烈坚守自己的理念,对权威做出的反击。一个初中的孩子,能用这样的方式应对不公,敢于发声,敢于反击,这是可贵的品质。
从小说的角度折射出某些社会现象,像这样的教育环境,培养出大量极端顺从且没有独立个性的人,希望在哪里?未来在哪里?信念会导向何方?而安德烈却恰恰是个有点独特的学生。他内心鲜活,聪明果敢,求知欲强,极富正义感,天生是科研人才的好苗子。但他的质疑和反抗以及贫穷,让他偏离于老师的眷顾。逐利的同学师生关系、粗暴的家庭教育又让他自我放逐于“边缘生”的队伍。
当趋炎附势、趋利若鹜的混沌社会风气弥漫于教室内外,原本就是珍稀个体的安德烈们,就更加不容于当下的环境。
安德烈或许只是早早看懂整个世界。他努力守护自己的世界,还想扶助小伙伴的世界;他自己游离于竞争边缘,但他鼓励李默不要放弃公平的竞争。因为他太小太弱,所以他的反击和维护被毫不留情地碾压。这个“烈”字,又何尝不是他殉道于坚守的写照?
国人焦虑一生,内卷到死。似乎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很关键都要竞争。
怀孕要十月前才好,生产要九月前才好,这样才能争到幼托入园名额。幼儿园要选最好,衔接班不能少,小学三年级是关键一年,小升初是关键一年。成绩要争先:初一不分上下,初二两极分化,初三天上地下。升学要争先:中考分流一半,剩下的有幸进入高中,继续内卷考大学。高一很关键,高三很关键,考个好大学很关键,读个研究生很关键,找个好导师很关键,找个好工作很关键,晋升职称很关键,买学区房很关键,儿子选小学很关键,终于到了火化的时候,也很关键,继续争第一!
安德烈原本也是通过竞争上了九千班,但他一个急刹车,留在了原地。无论是客观原因还是主观因素,他都知道,自己和这世界一样没得救了, 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对李默说,你老坐这也不行,你还是得好好学习,咱俩不一样。你是有希望的。
像他这样沉在泥潭里,一力托举朋友李默的人,或许他也把李默当做了自己,让李默替他实践他没有机会实践的人生。所以他说,李默,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你的草纸够吗?我这有草纸,你拿点。
像他这样对朋友肝胆相照的人,总是不怕挨揍,把足球硬生生踢成了二人制,托举朋友成就了光辉岁月。他说:李默,你上去,上去,过他们,我给你当后卫。
像他这样看不惯世俗恶习的人,终究会挺身而出,哪怕后果难以逆料。所以他说,妈,(大字报)这件事情就是我一个人干的,你诬赖别人干什么?
像他这样避开现实世界,沉迷于解析几何和电磁铁、宇宙里的反物质、甚至气功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被现实碾压得粉碎的结果——最后因被害妄想被关进精神病院。
即使进了精神病院,他还是很悲壮地宣布: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说:此地甚好(开枪吧)。
这篇小说我比较喜欢开头和结尾。
开头时,安德烈提书包如同提着人头般的出场,暗含某种悲壮壮的意蕴。
结尾处,安德烈坐在病床上看他初中早就看过的《时间简史》,陷入自己的世界。当李默站起身告别时,安德烈突然一边翻书一边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仿佛时光机带着他又穿越回一切丑陋还未发生之前的初三:竞争虽然继续,岁月依旧静好,未来尚可预期。 就像生命的首尾两端,初时的圣洁,干净;死后变成寂灭、宁静。
唯一不同的是,世间又少了一个安德烈;而李默再也没踢过足球,因为对于李默来说,世间只有两个人:安德烈,非安德烈。
而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每个人内心都住过一个炮手安德烈,但我们没几个人能成为真正的安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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