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恩语先生仙逝后,平生旧友纷纷撰文悼念,有人称他的离世代表了九华山最后一枚隐逸文化符号的消失。
据《池州市志》说,先生是清代状元赵文楷的后裔,一门四代出过四个翰林。其父早年留学剑桥,曾为民国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与罗素、陈寅恪等大家交善。
1969年,先生随知青到九华山桥庵村。后来久隐于此,过着半耕半读的闲适生活,终身未娶。
先生在称茶我初到九华山时,暂栖甘露寺。道友时常说,九华有位高人,是赵朴初居士的族叔,就住在山下。 一日,我和一位画家约了,前去探访。寻至舍前,见其所居仍是当年下乡时筑的两间土墙旧屋,早已破败不堪。院子很小,周围种着数十竿修竹,倒也清幽、雅致。
先生见了我们,亲切地招呼坐下,又忙着沏茶。茶是他自己炒的,村人说,先生的茶艺十分精湛,由他独创的绿茶品牌曾获中国国际茶会金奖。
临别时,先生馈赠了他的史学著作《我们早已忘却的童年》,并谦卑地请我们指教。此书探究华夏文明起源之谜,颇多识见。
《我们早已忘却的童年》此后,我一有闲暇,便去找先生谈天。他常说,人生的目的是穷理与缮性,倘世人都如此,世间便会丰富多彩,且少了许多纷争。他似乎没意识到,他说的目的只是他期望的人生目的,或说是他自己的人生目的,而非哲学上的思考。并且,当世人“都”怎样时,本身就意味着单调乏味。
先生虽居佛教圣地,却不信佛。像历来文人一样,他所感兴趣的仅仅是谈禅论道。他可怜那些拜山的人,因为他认为解脱只能靠个人的境界。对于一些僧人的行为,他亲闻亲见,也颇多微词。
赵朴初居士在佛教界声名藉甚,而先生却从不愿提到他。一次,有人问起,先生不悦道:“他很固执呢,非得喊一声小叔”。据知情者说,先生看不起赵朴初,就如同嵇康看不起山涛。
先生小院村人都称先生性格古怪,他也时时自嘲,说自己不是这个星球的人。曾有茶商“点化”他,假如赠送他们领导两斤茶,他们可以提价多购。先生拒绝了,“我跟他们领导素昧平生,非亲非故,什么理由送他?”
有一回,我陪朋友去拜访。晚上,我们在菜馆共餐。先生兴致很高,喝了许多酒,显然有些醉了。我劝他少喝,他却说:“哪有喝酒喝死的呢!”吃罢,我搀他回家,他笑嘻嘻地说:“小时候成天尽跟人打架呢,打不过也要打,打得鼻青脸肿”。
先生常说自己年纪大了,再无力炒茶,忙季也雇不到人。我劝他收一个弟子,将茶艺传他。先生叹道:“现在年轻人都很浮躁,只想赚钱,并不把制茶当作艺术来做”。
先生的门上长年贴着一副对联:“座右常邀千载友,云间时对一轮冰”。他说,这两句出自他父亲的一首旧诗,恰合自己晚年的心境。
先生在炒茶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先生,他正一手攥着一根竹竿,踉踉跄跄上土坡。我心一紧,赶忙去扶。那天,我们闲聊了很多。他说,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美国,年暮途远,极少见面。他的学生恰来做午饭,他就留我吃饭,并打开一瓶鱼肉罐头,说我身体不好,劝我随缘吃些。
后来,我去了三祖寺。约过了一年光景,从桥庵来的一位居士说,先生摔了一跤,住院了。我立刻打去电话,他已经回到了家,说不碍事,话音却很柔弱。我很想去探望他,但一直未能成行。又过了几个月,居士打电话来说,先生刚刚走了。
岁月不居,眨眼间又是四年。我每每怀念在九华山拜访先生的日子。近来无事,偶然翻阅古文,读至向秀《思旧赋》,忽又忆起先生来,不觉怅叹许久。倘若再回九华,早已是庐在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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