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 许巍《蓝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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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周保松老师
香港中大周保松老师香港书展之于我,实属一个意外的发现。源自去年来港买保险排队等候时,保险经纪人无意间的一句话。办完手续,立即拉着胖鹿跑去了香港会展中心,第一次体验了传说中的香港书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乃至日思夜想地盼望今年的书展。
来之前写了篇博客,其实主要拷贝了书展官网列出的几个我感兴趣的作家演讲日程,结果整篇博客不能显示。我也只能呵呵表示无奈。希望这篇手记不要再被无聊地封杀。我不想倡导什么,或反对什么,只是记录一下我来香港书展的流水账和那些个感到激动的瞬间。如此而已。用不着惶恐吧。
来之前并不知道周保松老师,没有读过他的书。第一天跟胖鹿两人在书展现场漫无目的瞎晃,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展位偶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拿着一个麦克风在做一个微型演说,前面坐着十几个听众。我们随意听了几分钟,结果就走不动了。不大的音量,简易的扩音设备,丝毫看不出是在演讲。不料这位演讲人有理有据的几段话便抓住了我的心。站在一旁安静地听,忍不住频频点头,心里开始泛起一阵激动。我猜这就是思想的力量吧。那一刻,我脑海里显出柏拉图的形象来,好似看见一个孤独的学者风雨无阻地与普罗大众分享着他的洞见。深邃而不强迫,坚实而不偏狭。我瞬间便被征服了。
听众大多是内地的年轻人,有几个不错的问题,老师一一回答,很到位。我突然觉得听他演讲很像读刘瑜和熊培云的书,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这位讲者正是周保松老师,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因他年轻时经历的缘故,对故国有种特有的情感与牵挂。这是与纯粹的香港本土学者最大的不同。
周老师很健谈,也很可亲。签售时跟周老师聊了几句,愈发喜欢。我发觉我竟因偶遇周老师演说的缘故第一次喜欢上了香港这座城市。从2007年至今,这是我第9次来香港,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这次是真的喜欢上香港了。
十几个大陆年轻听众有一人提问:如今大陆公知形象已败坏,普通人一旦与人讲家国之类的大道理,往往引来一片谩骂。在这种文化形势下,启蒙是否还有用?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令我对当下大陆年轻一代的思想刮目相看。
周老师的回答更精彩,说启蒙是一个永续的进程。即便民主制度高度完善的西方国家仍然在不断地对大众进行启蒙。但在启蒙的过程中,我们不能抱着“我醒了,而你们都还在睡着”的知识分子先知心态。因为我们不能确定我们一定是对的,而对方就完全是错的。
这种谦卑包容的知识分子态度令我感佩。
之二:家家乐鱼蛋面
2016年我和胖鹿一年之内去了日本三次。去年我们第二次去九州的别府市,一个不出名的小城市,除了温泉,没有别的特色。结果我们从此发现故地重游这种事最不值得,往往只有破坏第一次留下的好印象,之外全是失望与失落。
家家乐鱼蛋面却是一个例外。
家家乐鱼蛋面是香港铜锣湾中心区附近一条小街上的一家路边小吃店,连老板带厨师加服务员一共四个人。店里只有五六张小桌子,21把椅子,从理论上讲,满员状态下最多只能同时容纳21名顾客,还不能有大胖子。只有一张塑封的简易菜单,以鱼丸、面、饭为主,价格从港币28元到48元不等。就这样,没有任何特别。但就是这样一家地图上都不好找的小店,从去年七月起,成了我和胖鹿对香港最美好记忆的一部分。我们每次来港,都住在这家小店附近。经过几十次尝试,我们的总结是:进了这家小店,完全可以闭上眼睛盲点,例如可以跟老板说”我要菜单左数第二行第二个“,或者随便说一个菜单上的坐标,我保管你吃到的食物都会令你满意。简言之,在这家店可以无忧地盲点。
这样一家小到无法再小的路边小店,专注那十几样日常食物,做到了极致,做出了认真,这是否正是所谓香港精神的一种体现?
这样的小店算香港市井样态里的一个特色。类似的街边小店其实很多,几十年不变。几十年固定的老客户,每天络绎不绝误打误撞进来的游客,几十年不必担心被拆迁,因此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安心而悠然地把那一二十样吃食做到平凡的巅峰。
昨晚宵夜又去吃了一碗鱼蛋,今早要了一碗粥、一碗面。中午点了份牛腩饭,晚上从书展回来要了份牛腩面。老板见我满头大汗进门,说:哈哈,你又来了?坐。
之三:北岛先生
诗人北岛(赵振开)、芒克我始终尊称北岛为先生,原因是我的十六岁被他那首著名的诗重重的地击中过,由此爱上了诗歌和文学。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关注着北岛先生的踪迹。2009年,一个出版社的朋友去香港办业务,因公与北岛先生见面时,事先未告知我而主动为我求到一本先生签名并落上款的新书,令我感动到哭。
今年听说北岛先生要在书展露面,胖鹿二话没说,立即为我们订机票和酒店,毫不犹豫。我常感慨,娶妻当娶巨蟹女。这句话并不虚伪,而是实感。胖鹿深知我的内心,了解我喜欢什么,渴望什么,畏惧什么,厌恶什么,总能不顾自己的委屈或麻烦,排除一切困难促成我的心愿。这常令我暗自感叹不已。
北岛先生自那年去国后,在世界各地流亡飘零了一生,终于2007年落脚在香港中文大学。这一点令我觉得香港中文大学仿佛水浒里的小旋风柴进,露出一种宽大的文化胸怀,因而高大。香港对文化的尊重,就体现在这种对知识分子无条件的接纳和亚洲一流的薪资待遇上。
此次北岛先生专为其好友诗人芒克的新书推介而来站台。芒克口才很好,典型的北京人。北岛先生颇有于谦之于郭德纲的捧哏效果,几个字就能鼓捣芒克开讲下一段往事的回忆。现场很有趣。只是由于前几年中风的缘故,北岛先生的语言连贯性仍未完全恢复,令人心酸。
座谈结束后是签售,北岛先生和芒克共同签字。我走出会场时,在门口恰与北岛先生同步。他从台上缓缓走向门口,几乎走到了我身边,相隔不到十厘米。我不敢近距离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柔弱的身形,更不敢冒昧拍照。我低着头,忽然觉出一种悲伤来。震撼了我整个青春期,牵挂了我半生的文化巨人北岛先生就走在我身边,他是那样安静、默默地走着,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普通。
轮到我到签售台时,我有些颤抖地叫了声”北岛老师“,我甚至不敢当面称他”先生“,生怕自己的眼泪在那一刻喷涌而出。北岛先生缓缓地望了我一眼,我低头不敢再看他。好想说一句”先生多保重身体“,却被现场的工作人员催促着离开了。也因此未能在先生给胖鹿签字时为她拍照。这让我懊恼了整个晚上。胖鹿却说不在乎,只要我开心,她就满足了。我无言以对,心里涌起满满地爱与感激。
转天与一个香港朋友见面时,她说香港的小学已经开始普及北岛先生编辑的《给孩子的诗》。我觉得好欣慰。北岛先生终于回来了,并可以用他深爱的母语为他最爱的诗歌做他热爱的事情。他身在故土的一隅,眼望着故国的方向却与那里的一切永久地隔着一痕河水。但我知道,即便流落他乡时,即便遭遇入境刁难无奈让步时,北岛先生都从未远离过他的祖国,因为祖国始终就在心里。
之四:菲佣集会
在香港的住处对面就是香港中央图书馆,图书馆隔条马路对面就是维多利亚公园,历史上总是与各种集会、抗争相连的一个名所。现在每到周日,在香港做工的菲佣们就以维多利亚公园为中心,沿街坐下,连成成千上万人的聚会。去年第一次看见这情景时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在内地绝没见过这阵势,规模那么巨大而又那么和平。这一点香港政府处理得特别值得称道,值得很多政府学习。学习一个政府如何看待和疏导某个群体的势能。给他们一个空间和场所,给他们见面集合的条件,让他们尽情地怀念自己的祖国和传统,令他们可以公开地发泄对各自东家的怨气,容他们在一起用自己的母语唱歌、敬他们的神和宗教。这在心理学上称为catharsis(疏导疗法),是维持社会稳定的另一个思路和做法。对比高压式维稳,似乎前一种方法更能双赢。
每天早上我照例五点半起床,去维多利亚公园跑步。有不少老年人在晨练,也有腿脚不便的老人一步三摇地踱着步,身后就跟着他们家里请的菲佣。实在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据我观察,在港菲佣也分很多种。有戴头巾蒙面纱的,也有露头露脸的。大多菲佣聚坐在路边和天桥上、路边商店橱窗外的台阶上,也有菲佣三五成群坐在餐吧酒吧喝酒和奶茶闲谈的,估计是经济条件不同,亚宗教信仰不同的缘故。
我看到坐满了香港路边的菲佣,感到替他们开心。这里没有城管,没有对“低端人口”的驱逐,他们也许不会那么想家和自己的祖国吧。
之五:天长地久
龙应台教授读书会、签售现场这是我心中最高大的华语文学偶像,此次来港,一半是为了她的读书会。
新书叫《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是龙教授抛开一切生活俗事,搬去屏东陪伴母亲居住的几年中对亲情的感悟。涉及母爱及对母辈一方了解稀少的愧疚,几个段落因了作者的深度讲述,才读出味道来。
书展会议厅坐满了两千多名读者,对面的演讲厅坐满了一千人。同步视频现场直播。据开场时统计,现场读者约90%来自大陆。
龙教授引领大家齐声朗读了几段文字,讲述了那些文字创作时的故事。现场读者落泪者众。
龙教授呼吁每个人立即开始为自己的父母做口述历史,探究父母生命故事背后的历史。我喜欢这个提议。我又有好几个月没回老家看望他们了。
原本每人可签售三本书,因报名者太多,改为每人一本,无上款,不合影。演讲结束后排队两个小时,终于得到了偶像的签字,并祝龙教授早日完成她计划中的一部小说。龙教授对每位读者都要抬头望一眼,我想这是尊重的表示。
见到了心中最大的偶像,却一时说不出什么来了。只觉千头万绪的念头乱作一团,只顾激动,只想多停留在会议厅里一刻。等候签售时,我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读《天长地久》,同时龙教授就正坐在台上为读者一本一本签名。那种感觉,一辈子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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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总觉得在某种意义上,香港比新加坡更像外国。一方面有语言的因素,另外可能还有港人对内地人态度的转变,总是令我觉得冷淡而难过。这次是真的喜欢上了香港,好像是因了周老师的那番“街头”演讲,又或者是看到了北岛先生的近况,抑或是终于见到了龙应台,第一次体验了在偶像的引领下现场阅读的感动。更有香港街头一如既往的匆匆、夜晚清凉的微风中喧闹里的安静、维多利亚公园早晨潮湿的慢跑小径、路边小食店老板脸上天真的笑容......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人对自由的向往。
香港,明年再见。
*此文不是新作,而是写于去年7月香港书展期间,算作在香港那几日的流水账。因为终于近距离见到了两位文化偶像,心中颇为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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