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东二街道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灵魂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倌,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已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里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砖红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金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起的开了。看起来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间那马蛇草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这且不说。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如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的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批小骡子,那小骡子也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的一般大。
小车子装潢的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卷半掩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的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的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起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的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的乱叫,叫的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的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账本,上边写着:
北烧锅欠酒二十二斤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卅吊
白旗屯二傻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这一下写了个
四月廿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廿七日的流水账,大概廿八日的还没有写呢。
看这账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账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的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的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长鞭”;
马童的名字叫“快腿”;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德顺”;
另外一个叫“顺平”;
管账的先生叫“妙算”;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花姐”;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千里驹”;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咧的跳着。
这可真有点儿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街道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凡是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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