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

那时候的阿莲有着百灵鸟一样的歌声，我们时常聚在一起要求阿莲给我们唱歌，唱杜十娘，长相依，当。对于9-10岁年纪的我们来说，在那个黑白电视刚刚普及的年代，阿莲的歌声堪比邓丽君，婉转动听动人心扉。我就是阿莲最忠实的小粉丝。当然，对于我这个五音不全的残缺者来说这里面充满羡慕嫉妒。我时常想象阿莲去参加歌唱比赛然后震惊四座，惊为天人，一举成名，然后被签约包装出唱片，参加各种商演，与大明星合作，最后也成为大明星，歌唱家。

    如果故事总是朝着人们所预期希望的那样发展，就不是生活了，是童话。

  那时村里东边是个天然大池塘，中间立着残缺的煤窑，上边栖息着小小的灰色野鸭子，公野鸭为了引起母野鸭的注意从而能与之交配，身上会生出绿色或蓝色羽毛来显示自己的身份和魅力。残缺的煤窑被芦苇覆盖，是野鸭子们天然屏障。芦苇一直延伸到水里，和蒲草连成一片。池塘最西边后来被人种上了成片的莲藕，到夏天荷叶碧连天，粉的白的荷花盛开或含苞待放，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一阵夏风吹拂，景致好不惬意。即使会被粗糙的茎剌的手臂腿上一道道血印子，可相对于在荷花丛里嬉戏得到的乐趣，小伙子们完全不在意。到了荷花蜕变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莲蓬的日子，小伙子们就更活跃起来，采摘来剥开，翠绿的圆润的莲子，饱满脆甜中夹着一丝苦意，颗颗惹人爱怜。若剥开莲子会发现有颗嫩绿的小芽，舌头舔一下些许苦味沁入舌尖。我最爱这甜中的微苦。

这个池塘是村庄里妇女洗衣服，刷篮子筐子盆子的最佳场所，也是男女老少洗澡游泳嬉戏的免费纯天然泳池。我是个狂热的玩水爱好者，夏天炎热，每天吃过午饭必须去池塘洗个澡玩一通，才肯拖着湿漉漉的背心裤衩回家换衣服去学校。完全一副假小子模样，村里其他小伙子也比不得我对这水的酷爱。阿莲生着一副鹅蛋脸，眼睛不大不小却是水汪汪的，皮肤完全是乡下丫头的小麦色，身材瘦削未发育。阿莲的嘴巴小小的嘴唇薄薄的，薄唇轻启却能发出那般优美动听的歌声，真是不可思议。我最喜欢和阿莲一起去池塘玩水，因为可以缠着她唱动听的百灵鸟般的歌，一边欣赏芦苇丛中野鸭子们的嬉戏。我去靠近煤窑的深水处时而浮游时而狗刨时而脸朝蓝天浮在水面，乡下野丫头不懂什么蛙泳蝶泳，全凭本能嬉戏着和水融为一体。阿莲站在水浅的岸边唱，用手臂撩水到脖子上肩上，望着我的方向唱，十娘啊杜十娘，手捧着百宝箱，纵身投进滚滚长江，再也不见我的郎。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便咧嘴笑了。我说阿莲你到我这边来，阿莲摇摇头:那水太深啦你快回来吧。我说你等着我去煤窑上给你逮只野鸭子玩。说完我就踩水往煤窑游去。这是我第一次往这么深的地方，水渐渐更深变凉，我心里一阵恐慌，生怕自己腿抽筋，但是我强装镇定，一对野鸭子悠闲地从我身边掠过。最终我还是放弃回到了岸边。我为何要在阿莲面前逞强，是因为我没有那样的嗓音？是因为我天生五音不全？是因为我的自卑我的残缺？应该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单纯的逞强。小孩子不都这样么，急于证明自己什么事都想赢。

  我有点丧气，一句话不说往家走。阿莲在身后似有嘲笑的嘟哝，都给你说那边水深了，还去。我心里郁闷，快步走回了家。

  我们还是经常去池塘玩水，一直持续到十一岁五年级那年。这时村庄东头有人承包大片土地，挖成一个个正方形，从沟渠里引入黄河水，在水深处种植了莲藕，水浅处便成为有一处玩水洗澡的好去处。慢慢大家都从西边有煤窑隔开的芦苇蒲草池塘转移到村东边有莲藕的池塘了。虽然西边也有莲藕。不知是引入黄河水的原因还是本来土质如此，池塘岸底都是沙土，踩上去开始硬硬的很平整，可是你会发现不一会脚开始慢慢陷进去了，再一会就会被沙完全包裹，要很吃力才能拔出来。我觉得这样的土质不适合莲藕，莲藕喜欢黏黏的胶泥土。记忆总是停留在盛夏这个酷热难耐，蚊虫叮咬的季节，让人不可思议。这时候大家发现阿莲似乎吝啬起来，很久没给小伙伴们一展歌喉了，也几乎没有跟我一起去新的莲藕池塘玩水了。我有些失落，不仅是听不到百灵鸟似的歌喉，听不到还珠格格里令人沉醉的旋律，还有我很想带阿莲去新的池塘玩水，我想去水深处摘一朵大大的荷叶送给阿莲遮阳。我想证明自己可以为她做到，她有天赐的歌喉，我也有我的本事，我不是个没用的残缺的野丫头。

    一次玩水回家的路上，小伙伴指着我的胸惊讶的说:那是什么怎么鼓鼓的，我的怎么不鼓。我低头看见湿漉漉的白背心紧贴胸前，两个小小的鼓包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完全显形。我瞅瞅小伙伴胸前都是平平的唯独我不一样。瞬间我的脸又红又烫，非常难堪，这到底是为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啥我和别人不一样。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袭上心头，难堪的想哭。我不想让别人当成异类，我想和大家一样。

    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已经开始发育，就如后来初潮来临时一样恼火，惊慌失措。为什么11岁的我就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和别人的11岁不同。当时就是这么幼稚的偏执的恼恨自己的11岁。

阿莲好久没来学校了，我想去找她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又怕她的疯娘。阿莲有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娘，一发疯就往外跑，一次次跑她爸一次次找回来。好在终于在校门口的小卖铺碰到了阿莲，我看了看她手里的一袋盐，问她怎么不来上学。阿莲说我上不了学了，便跑开了。我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嗨，管她呢，于是我喊小卖铺缺颗门牙的爷爷给我拿包薄荷糖，我要用凳子腿压扁了吃！爷爷说阿莲的疯娘这次又跑了，找不到了。我看着他漏风的牙洞，哦了一声便跑开了，我要赶快去吃我的薄荷糖。11岁的我已经发育的异于常人。这里的异于常人并不是说有多么特别，只是对当时自卑敏感的我来说是多么难堪，因为我和小伙伴的不同。记得初潮刚来时自己完全呆掉了，也不敢请假回家，强忍着放学后回到家也不敢告诉我妈，我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病，自己在房间里偷偷哭了一通。然后匆忙把忘了的内裤换掉，为了避免这可恶的东西再弄脏我的新内裤就找到卫生纸垫上了。一直到初中寄宿时我才知道还有卫生巾这个奇妙的东西。但是还是被我妈发现了，她要给我洗衣服，但是她没有同情我安慰我给我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是责怪我怎么来的这么早。我不明白，什么来的这么早让她这么不高兴。从此后我只在傍晚去池塘。也不敢跟小伙伴一起去厕所，有人时只能等他们走了再进行我的秘密。真是恼人透了。这时候好想再听听阿莲唱杜十娘，似乎杜十娘手捧着百宝箱转身投入滚滚长江的勇气和决绝让当时的我感到佩服和羡慕。11岁的野丫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未来和希望。小学生活就在失落，迷惘，忧愁与难堪中结束，新年过去，即将离家去寄宿初中。当时我有一种解放的感觉，甚至有一种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窃喜。我是多么天真。别人都是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家，我却是心底兴高采烈俨然一副奔向新生活的架势。

    初三暑假，发现小学门口的小卖铺主人变成了我的邻居家大儿子，村庄东头也没有人种莲藕了，池塘被一排排杨树替代。村西边的为乡亲提供洗衣戏水的天然池塘也已经被污染萎缩，不能再洗澡玩水了。残缺的窑洞落寞的立在水位渐低的中央，恩爱的野鸭家族也已不见踪影。现在我能轻而易举的到达窑洞上，可是没有了野鸭，也没有了那个我想证明自己的人。至此我蓦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成为定格的记忆片段，在此过程中的快乐，忧虑，痛苦，都成为一页页的碎片，再也不能拼凑完整。有时拼成的碎片里全是快乐，有时是快乐里夹着痛苦，而有时却全是痛，微小的，心碎的。

    在这种简单的复杂里我们都变成了大人。

    阿莲的的疯娘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早已死在某个黑暗的夜晚或清冷的早晨，也许在为另一个潦倒穷苦的男人生儿育女，重复着离开与被找回的无奈。这时村里流传关于阿莲和小卖铺主人的风流事，经常撞见两人在小卖铺里行为极其亲密，而且夜不归宿。小卖铺的位置极其显眼，与小学大门之间的沥青公路是村里人去赶集去乡里县里的必经之路，是连通各村庄的最便利通道。因此阿莲与小卖铺主人也就是我的邻居家大儿子所有“不雅”行为人尽皆知，又为村里备孕的有孕的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以及她们的婆婆们提供了八卦的好话题。难道阿莲是被又甜又凉的薄荷糖诱惑了吗？还是那些免费的盐和酱油有更大的吸引力？

  我则开始了无聊的大学生活，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沉迷于网吧里通宵的游戏和电视剧。在游戏里认识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一段短暂的异地恋，却是我心里某个角落一辈子的疼，疖在那里，不定时发作。时至今日，每次看见某种零食，还是疼，我不想矫情，可是事实。因为第一个爱的那个男人曾经说过那是他的最爱，所以他的最爱就是我的最爱，是我们共同的爱。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带着这样的伤痛结束了大学第一年的生活。

村小学围墙后面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看到了抱着女娃娃的阿莲。她已俨然一副村里妇女的形态，皮肤已从小麦色变作黝黑，做的棉袄外面套着围裙一样的布褂子，泡沫底黑条绒布的棉鞋。说实话当时我是怔住了，竟然不知如何打招呼。直接叫名字好像也不妥，或许嘿，干嘛去，又或者这是你闺女吗，挺可爱呀。大学生回来啦，阿莲的声音飘来。嗯......我应了一声。然后我竟然逃跑一般的低头拖着行李箱加快了脚步。我知道，童年早已结束，百灵鸟也已飞走。当初我无数次幻想去参加比赛从而成为大明星歌唱家的阿莲，现在不过是个未婚先孕被人指点，没有文化在家洗衣做饭种地生娃的农村妇女。而我，并没有优越感，却是非常失落伤感。

    其实这不过是他人的人生，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把自己框住了，用一些无法向别人诉说的东西，或者是幻想。这把我弄得压抑。余下的人生我都在逃离，就算在外面苦的受不住也绝不想待在家，如此，或许才能活的痛快些。

  至于幸福与否，并不想明了。不过是从一种痛转移到另一种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