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突然病危，爸爸连夜回国。六点钟改签机票，八点钟到机场，十点钟登机。飞机要飞十几个小时落地，我想我大概躺在床上哭了十几个小时。
我觉得自己到了可以给自己算命的阶段。
连续一整个星期都是不好的预感，没来由的低落。有时候会突然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处于depressive状态，想把店里的杯子盘子碗都摔得稀碎，想从桥上跳下去，想像海子一样离铁轨近一点。诚然，我得学会控制自己，而且这样子的发泄也无济于事。我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就是迫切地感受到，人类，某种自称万物之灵的物种，实际上很可能只是被包裹在透明而脆弱的巨大气泡里。
我觉得二十岁的自己应该成熟一点了。
想在一开始就把软弱的自己杀掉，但是总也做不到。过度敏感的那个人是自己，悲观厌世的那个人是自己，斤斤计较的那个人也是自己。我如何杀掉我自己呢？没有人能杀掉我。因为肉体泯灭，灵魂永生。
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强的吧。记得有一天走着去泡芙店打工，突然感觉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所以上班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出什么差错，没想到一切顺利。回家之后才知道，就在那个时间，爸爸开车的时候收到了这辈子第一张罚单。
所以二零一八年对我而言一点积极的回应都没有。甚至常常在路上走着都很难过，不禁感叹人的一生太过短暂，就那么一瞬间，这个巨大的泡泡被戳破了，什么都会随之消失。你所珍重的，厌恶的，疏离的，从本质上来讲，是一样脆弱，一样难以琢磨。
近来总是下意识地和父母谈起生死，我终于把死亡看成了与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迫切的希望父母也能看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轻轻地总想着死这种事情。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了。可是我明明身体健康，甚至好几年没有感冒过。
我觉得我可以把人生当作是劫度。
以前想着游戏人生，反正什么事情都是瞬息万变，反正我们总是活在转瞬即逝的刹那间。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和幻想，活得会很开心，每天打怪升级，乐此不疲。然而这样的人生观有漏洞，娱乐至上，娱乐自己，连累他人。后来终于想到劫度一说，十八岁如同一个破碎的万花筒，支撑起整个瑰丽梦境的是梦，而不是阳光雨露。若说塑料花不会凋零，倒也不负青春。
昨天也是心里很不好受，周末的顾客又多，一直跑前跑后地干活。下午突然胃疼，心慌得不行，干活更加小心翼翼。下了班赶紧回家，所幸爸爸妈妈都没啥事。吃完饭还坐在客厅聊天，互相吐槽。冰镇西瓜很甜，吱吱呀呀的电扇也算不上恬噪。谁知姑姑发来微信，说爷爷病危，已送重症监护。电话两端皆是崩溃，各自含泪，而我悬着的心却不知怎么放下了。我或许真的缺乏人情味，也或许是曾经把能哭的眼泪都流尽了，后来再遇见什么，连哽噎都不再有。该来的总会来，若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别的，让人心痛到无以加复的事情是不计其数的。而我，根本不会想象得到。
最近天气实在是不好，要么刮风下雨，要么阳光暴晒，阴天的时候会想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话。从未背过此诗，可总是能想起它来。前天终于忍不住查了一下，说是意味着有重大变故。果然。
我觉得我在过去的日子里都只是个旁观者。
人常道的旦夕祸福，放在生活里，不过一根弦，绷久了，总要断。曾自虐般地想把一切都一下子了解干净，似乎是幼年白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淡淡的。难过是真的难过，不安也是真的不安，可是脑子里的弦都没了，只剩一堆轴承在那里转来转去。我总是在想最坏的可能性，然后在答案揭晓之前，先与自己和解。
于是，我妈妈说我太各色，从小就各色。而我对于人情世故明白的越多就越讨厌我自己。懦弱，无知，冷漠，自傲……如这些字眼都要用一个字概括，便是我。
我不知道爸爸在飞机上的等待能有多么痛苦，我却知道这一切仍是徒劳。反正就是知道。爸爸是巨蟹座，心思最细腻也最受不了打击。小的时候总是我哭，他就哭。现在他在哭，我失眠。距离飞机到达目的地还有十个小时左右，机舱里是漫长的黑夜，暂时离世间百态还远那么一点点。总是跟爸爸妈妈讲各种奇奇怪怪的理论和思想，其实是不忍心看他们这样白费力气。像命运这种东西，尤其是生死，是容不得半点偏差的。
失眠。闭上眼睛就是过往的人生。好像人死之前就是会像现在这样，过去某些重要的时刻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如果这是真的，我大概死了有个八百遍吧。
上一次亲人离世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姥爷也是癌症晚期。那时候年纪小，最爱哭，一哭就刹不住车，非得所有人来安慰才行。不过那也是我这辈子最可爱的时候，不认得几个字，所以什么都写在脸上，而不是日记里。记得姥爷脾气不好，对所有人都没耐心，唯独对我最好，世界上除了爸爸之外最了解我的人。可惜那时候的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痴，总认为人人都和我天下第一好。如果姥爷的生命能延长一点，我在已然逝去的叛逆期里就不会变得那么决绝。
我觉得我经历的是堪称中年危机的成长，失眠，肥胖，伴随着脱发。
过去的人生对于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大概就是失眠时供我玩味的。海绵体像是一张超负荷碟片，很多的日日夜夜就刻在上面，彼时的天气，风景，人，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我可以重复播放无数遍，把每一帧画面里微小的细节都揉碎，比如阳光照在地面上的角度，各种颜色之间的搭配与融合，都无声无息地定格。然后我再把这一切咽进肚子里，誓死不提。
我觉得我能带着好多好多的秘密度过这一生。
很多时候，险些就与第一次见面便相谈甚欢的人说起这些，可话到嘴边还是隐匿掉了重要的细节。好像冥冥之中，回忆里的这些东西都是只能是属于我自己的，哪怕灵魂也灰飞烟灭，无处可寻，秘密永远在。只要秘密在，这平淡至极的人生就不至于灰暗。当我用手挡着那些笼罩着命运的绝望时，还能存有这一点儿念想，如此，只要我还有记忆，我就能好好活下去。
天快亮了，又要迎来夏季里甚是炎热，也甚是平常的一天。可能对于宏观的世界是平常，然而每个个体都将咀嚼某种属于自己的回忆。我从很多年前开始给自己建了一个小宇宙，可以把我的所思所想都一股脑儿地丢进去。如同有一个黑洞，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吞噬得无影无踪。处于那样一个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的空间里，我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也可以随心所欲地死，死八百次都行。
第八百零一次，生命值满血。于是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把自己收拾成个人样，端端正正地站在天地之间。想来我今后还要熬过不少岁月。我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服自己耐心等待。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自己还能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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