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家乡美食,我首先想到的是父亲最爱的“糍粑”。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很爱吃糍粑。每年还没到腊月,他就走街串巷,跟人约打糍粑的日子。
小时候一家人吃完晚饭洗漱完,全家围着炉子边烤火边听祖父讲古。大家第一件事情都是搬凳子,而父亲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拿糍粑。
等到大家都坐下来,父亲已经把擦干水的糍粑放在火架上开始烤了。
祖父讲《西游记》,大家听得聚精会神,父亲就盯着糍粑目光灼灼。
祖父讲到猪八戒偷看蜘蛛精洗澡,指着火架上烤的变异成包子的糍粑说:“那蜘蛛精的肚子就跟这个粑粑一样,鼓呀鼓呀,鼓到最后——”
叔叔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火架上的“蜘蛛精”很应景地“啪!”了一声,肚子破了。
祖父就得意洋洋地说:“鼓到最后啊,就从肚脐眼儿里喷出来一团蜘蛛网,把猪八戒兜住了!”
而一直盯着糍粑的父亲眼明手快,操起一勺子白糖就从糍粑的“肚脐眼儿”塞进去,然后拿起来在手上倒腾两下散散热气。
我看着焦黄喷香的糍粑在他的手掌里来回倒腾,急的去够。
“不急不急。”父亲一边呼呼往两只巴掌上吹气,一边说:“我先帮你吹吹凉。”
吹了好一会儿,唐僧都被蜘蛛精抓走了,他才咬了一口。吭哧吭哧一阵后,父亲把剩下的五分之二塞给我,说:“吃吧,不烫了!”
我捧着月牙形的糍粑,从最边上的尖角开始咬。
糍粑软而糯,一口下去咬不断,我就咬住一个尖角,两只手握住剩下的糍粑往外拔。两只胳臂伸到极致,头仰到不能再仰,整个人在祖父怀里伸成一个一字,还是没把糍粑扯断,倒拖拽出一条长长的线。
叔叔就说:“啊呀!英子是蜘蛛精,开始吐丝了。”
大家都笑,而我啥都不懂,只知道自己也成了祖父口中那些传奇人物,就很傻很天真地故意把糍粑扯得长长的。
但其实糍粑的味道并不好,除了最外面那层烤的脆生生香喷喷的表皮,里面的糍粑在嘴里咬的久了,白糖的甜味早就没了。于是把表皮抠掉吃完,吐了两次丝之后,我把玩剩下的糍粑递给父亲。
父亲也不嫌弃,一口塞进嘴里,还目光灼灼地盯着火架。
2
可是“糍粑”在我心中最初的美好却在一个寒假中慢慢发生了改变。
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寒假,母亲为了躲计划生育,肚子里揣着一个月大的弟弟去小姨家了。
母亲走前叮嘱父亲,要好好照顾我跟妹妹。于是父亲就开启了尽心尽力照顾我跟妹妹的奶爸模式。
父亲是个很乐于分享的人——他自己喜欢糍粑,就很想把这种喜欢分享给我们。
每天早上,父亲怕我们饿着,就一人一个糍粑;每天晚上,父亲怕我们吃不好,必然会做一道肉菜。
如此过了一个寒假,我第一次巴望着早点开学,第一次庆幸我能住校,第一次觉得食堂也挺好吃的。
第二年的寒假,母亲抱着小弟回家。我跟妹妹趁父亲在厨房忙活,在母亲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为了给父亲一个教训,母亲宣布今年不打糍粑。
于是整个腊月,往年牵头打糍粑的父亲都蔫在家里。一听见别人家院子里传来“嘿”“哈”的打糍粑的号子,他就坐不住了,怂恿妹妹:“我们去看打糍粑吧。”
吃猪肉吃伤了的妹妹扭头不理他。
他又看我:“我们去看打糍粑吧!”
去看我吃了一个寒假的食物是怎么弄出来的?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父亲失落。最后他看着婴儿床里啃手指的弟弟,心思又活泛起来。
他朝弟弟伸出手,说:“走,走,爸爸带你去看打糍粑!”
我跟妹妹一起放声尖叫:“妈!”
母亲从楼上跑下来,从父亲手里接过被我和妹妹的声音吓哭的小弟,边哄边骂父亲:“他四个月都不到,这么冷的天你抱出去,冻着了你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我跟妹妹站在母亲身边怒视父亲。
而父亲讪着脸说:“糍粑真的挺好吃的嘛。”
“好吃你自己吃,要看你自己去看!不要拉上别人!”
后来父亲自己去看了打糍粑,而且也没再自作主张给我们姐妹俩喂糍粑了。
3
去年去外婆家拜年,姨妈姨父们舅舅舅妈们围成一圈嗑瓜子,厨艺精湛的父亲则在厨房煎炒烹炸。
在端上了无数道色香味俱全的大菜之后,父亲举着锅铲问:“我要煎糍粑了,你们一人一个够不够吃?”
大家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摇头:“不要不要,我们吃米饭。”
外婆更狠,直接说:“我们家今年没做糍粑。”
于是一顿饭大家都吃的很开心,除了父亲。
饭后母亲去小姨家玩了,小弟在外地实习没回来,妹妹回了自己婆婆家,就剩下我跟父亲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
停好车,洗着手,父亲这位刚在外婆家显露了身手的大厨问我:“想吃什么?”
我想说这几天都是大鱼大肉好腻哦我们吃小白菜吧。
但是本着尊老的原则,我反问回去:“你想吃什么?”
父亲关了水龙头,沉吟了三秒,说:“糍粑。”
爱幼跟尊老的小人在我的脑内激烈交战,最后尊老的小人惨胜,因为父亲擦着手上的水诱惑我:“今年的糍粑除了糯米的,还有了小米的,高粱的。”
小米我喜欢,养胃;高粱我也喜欢,安神。
我舔了一下嘴唇,说:“好哒~”
父亲挥手赶我:“玩去吧!”
然后他挺着肚子迈着大步威风凛凛地进了厨房。
我在电视神剧的枪炮声中酝酿情绪,打算写一篇缠绵悱恻的爱情长篇。
正脑内到男女主角眼泪婆娑互相凝望,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你要糖还是盐?”
“糖!”
“你要吃几个?”
“几个?!”我懵了三秒,扔了笔电冲进厨房,就见父亲一脸威严地一手持锅一手握铲,正在给锅里的糍粑们分家。
直径三十公分的锅里,原本白如塞上霜的糯米糍粑已经黄成了洞庭的霜后橙,原本金灿灿如鸣沙山的小米糍粑变成了焦褐色的柳园大戈壁,只有高粱糍粑在高温与菜籽油的夹击下依然黑的那么自我。
所有种类的糍粑都是成双成对,在锅里摆出来一个颜色一言难尽但是阵容绝对壮观的梅花桩!
一个黑黢黢的高粱糍粑占据了整个梅花桩的中心,其余五个糍粑静静地包围着它。同色的挨在一起,黢黑的高粱就很突兀的单了出来——不对称的造型简直要逼死强迫症啊。
不不,不要职业病。
不要关注颜色!
不要关注造型!!
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会是六个?!
那一刹那,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倒退了年华,回到了小学五年级那个被糍粑与猪肉支配的寒假。
他这爱分享的毛病,怎么又犯了?!
4
父亲终于把梅花桩卸掉一个花瓣,见我迟迟不出声,一歪头,很有大侠风范地问我:“几个?”
我泪眼婆娑跟梅花桩互相凝望,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艰难地说:“一个高粱的一半一半,一个小米的一半一半。”
父亲愣了一瞬间,我估计他在算我到底要几个。
我指着锅里被他用锅铲卸下来的高粱花瓣,说:“这个的一半的一半。”
再一指还跟同类骨肉相连的小米糍粑,说:“这个的一半的一半。”
父亲总算明白了,诧异:“这么少?!我还想跟你一人一样来一个呢!”
我震惊!
“半个我都很饱了!”
而他竟然还打算让我吃六个半个!!
父亲脸上有点懵,看了眼梅花桩之后开始为自己的预估找补。
他一脸严肃地威胁我:“晚上不做饭了。”
没晚饭我就算从现在一直吃,那我也吃不下三个糍粑啊!
我心里咆哮,我一定要告诉我妈!
嘴上乖巧:“那……那我再吃一个糯米的一半一半吧。”
父亲给我切了四分之一个小米的,四分之一个高粱的,四分之一个糯米的。并且一脸关切地为我的食量担心,当然还不忘继续威胁:“晚上真的不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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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就不做!”我一口糍粑一口白糖,心说,“现在去小姨家,应该还不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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