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落在树梢上,父亲扛着一把锄头走回院子,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身后是比身影更长的路。狗哼了一声,就咽下去再叫的欲望。它从迎面吹来的风里,已经识别父亲的身份。那些由泥土、汗水,以及旱烟叶子掺杂发酵的气味,村子的狗熟悉,草木也熟悉。一粒米,一朵花都清楚,那是父亲的味道,一个村庄的气味。
无论刮风下雨,父亲必然去地里走一走。看不到庄稼,他坐立不安。喝过一碗玉米粥,父亲就出门了。父亲出门时,日头刚醒,在山坳抻一下头。村子里的鸡鸣倒是很早,叫一嗓子,树醒了,再叫一声,河也醒了。井没有废去,井水照常被一只铁桶或者水管,拎着,吸着。搬到地面,浇一浇菜苗,让一些牲口解解渴;倒入一只泥瓦缸,等着一瓢一瓢舀进锅内,生起一日三餐的烟火。父亲的衣襟上仍粘着昨晚的月色,嗅一下,有麦香,有菜芳,有一条河的歌音,有野鸟划过的声音;有蛙声停在衣袂,也有一滴一滴露水落下来的扑哧扑哧。
父亲舍不得丢弃和他生活了很长时间的物什,窗台上躺着豁口的镰刀,墙壁悬着碎了一截的䦆头,木头匣子里卧着一块戴旧的手表,老房子换了两茬瓦,换汤不换药。这一件件物什,和父母息息相关,每一件物什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它们陪着父亲和村序, 一起慢慢老去。
父亲重复着昨天走过的路,那些弯曲的、笔直的、坑坑洼洼的小径,仿佛生长在父亲身体里的脉络,它们一条条,一根根直达人的灵魂,和父亲一道接受尘世的凄风冷雨,荣辱变迁。随意扯起一根,都会说出很多经历。父亲走村里人不走的路。他独自修好那条路,用䦆头和犁铧,开出一处田地,种上谷子和糜子,还有荞麦。秋天了,收回家,总留一部分在地上,不割,让那些鸟儿来吃,每年如此。父亲在大地上种庄稼,收获粮食,也在默默地修行。
田里的庄稼灌浆,穗子一天比一天结实。父亲与它们形影不离,这个季节,谷物需要父亲的陪伴。大多数时候,父亲会眯着眼,欣赏着他的江山。这一棵棵庄稼,像他俗世里的儿女,亲切,又落落大方。父亲了解它们的习性,熟知它们身上的每一个变化:这棵稻子被马蹄踏过,至今直不起腰;那株玉米被一个车轮碾压过,他不肯屈服,跪着朝上伸展。
父亲喜欢在月亮升起来时,和作物促膝长谈。月光下,父亲语速缓慢,不急不躁,说一会儿,停下来,与它们对视一番,会意一笑,眸子里盛着世间最美好的深情与悲悯。父亲在地坝逗留很久很久,月亮偏西才轻轻推开房门,回屋歇息。父亲蹑手蹑脚经过我们的炕前,带进一阵风,风里是粮食的馨香……
年少时,我们跟着父亲,跟着一匹犁地的马,跟着飘浮的白云,在大田内走来走去。天蓝得一尘不染,父亲在前,我们在后。一天的时间,在大田里度过。月亮落在树梢上,马来了,又去了,把地蹚了一遍又一遍。马车和犁铧穿过田野,穿过浓烈如酒的月色,将谷子、豆子、稻子、麦子运回家。马和父亲如出一辙,经常披星戴月,辛勤劳作。马累得精疲力尽,月亮下,吃一口草料,沉思半天。
村庄有树,月亮一来,落在树梢上。
(作者:张淑清。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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