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愈发的圆，那皎洁的月光像一首新诗发表在雨后的山林，那样清新，那样美丽。

我想起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蟋蟀的歌声应该在屋外的草丛里响起了，乘凉的孩子们也早就拿着蒲扇四处扑打着一闪一闪的“亮儿虫”了。偶尔的一声犬吠，惊醒了不知谁家熟睡中的婴儿，“哇哇”的哭声划破了小村的宁静，他年轻的母亲或父亲于是抱起他来，在洒满月光的窗前来回走动，一边轻轻地拍打他的背，一边有节奏地唱一首古老的《月光曲》：

“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篓，月亮是我的好朋友…”

我正望着那山巅的银盘出神，一串响亮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Joy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串门儿来了。

李周和李睿像两朵欢乐的浪花，一进门，就把正伏在桌上写字的另两个娃席卷进这出乎意料的欢乐里去了：“快来吃香瓜！好甜好甜！”“真的！甜得不得了！”

“你知道吗？我妈妈种的！”

“我自己亲手摘的哦！”

“啊！只有三块，不够不够，再去切一下，分成四份，都要尝一尝呢！”

两个在作业的苦海里浸泡了几个时辰的娃娃这时仿佛得了特大的解救，丢下笔，起了身，蜜蜂似的跟着李睿从厨房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跑到卧室。瑞大声喊：“爸爸，这个瓜甜得很！你快来尝一尝！”爸爸吃了一小块，赞不绝口：“真的很甜！是家乡味儿！”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因为孩子们都说好吃，他们连一粒香瓜籽儿也没留下，这样一小块，我怕我不小心一口就吞掉了！我小小地咬了一口，在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与故乡重逢了！与我那倏忽不见的幼年时光重逢了！那一股清甜，那一种细腻，别的地方的瓜园，没有一个可以仿照。

孩子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为这宾朋满座的喜悦，为这天然瓜果的享乐，他们尚不明白，这一小瓣上弦月似的瓜果，除了味道极美，还别有一层故乡的原味。它本来就是一粒来自故乡的种子啊。

清明节，先生回家扫墓，然后到黄冈去看母亲。我嘱咐他带一些黄瓜种子回来。先生回来，给我一个纸包，我一看，这哪是黄瓜种子？黄瓜种子比这大得多。这么细，怕是香瓜吧。他说，我胡乱抓的一把，你且种出来看看是什么。我认得有一些辣椒籽，小圆粒，扁扁的，就在我的阳台上种了一些。

在楼上，我们有一片不算菜地的菜地，规模小，种类却繁多。Joy的香瓜籽是我偷偷撒在她的红薯地里，当时没有指望它成个气候，只是想着，万一它发了芽，牵一根长藤，开几朵黄花，给孩子们看看，是个乐趣。出乎意料的是，它不仅长出三棵苗，开了花，还结了果！Joy喜出望外，于是倾心相待，给它们搭了架，给它施肥，浇水，到了晚上，还打着手电筒给它捉虫。

这栋楼年岁不小，许多老鼠在楼顶的破洞里安了家，成年累月地赖在这里。它们是不讲客气的，楼顶的蔬菜，瓜果刚有了影子，它们就趁着夜色来打劫。

上个月，Joy告诉我，香瓜结了好多，但也被老鼠偷食了几十个！白天有鸟雀飞来啄食，晚上老鼠出没，她便给剩下的瓜套了塑料袋，晚上经常上去巡视。香瓜们一个个穿了衣服，老鼠便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了。

有一晚，Joy让我去楼顶看那些香瓜娃娃。我惊叹植物的生长速度之快，几场雨后，那些香瓜的藤蔓长得像瀑布一样！瓜架下密密层层的全是碧绿的瓜叶，要看香瓜，须得撩起那些毛茸茸的叶子。Joy说，看，这儿有个大的！这儿还有一个！这朵花下面，刚结果，看见没有？

她说的大的，有我的拳头一般大。老家的香瓜品种，大约都是小巧玲珑的，不像超市里卖的，一个一个大得惊人。手电筒的朦胧微光牵引着我的视线，我简直应接不暇。那一个个圆溜溜胖乎乎的香瓜娃娃多么可爱！她们皮肤光洁，一幅憨憨的不谙世事的样子，多么动人！

我们所谓的菜园里还种着韭菜，看完香瓜，Joy举灯照着我割韭菜。盆里的土是湿润的，韭菜叶上挂着白天的雨滴，使它们看起来非常挺拔秀丽。“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可惜的是，那晚并没有友人冒雨前来，不然，烙一张鸡蛋韭菜饼，对饮窗前，听檐下滴答的雨声，胜过多少美酒咖啡！

孩子们吃完了瓜，意犹未尽，我笑道：“你们一个个太顽皮了，连籽儿都吞了去！要不然，这些籽儿晒干，明年还可以再种几棵！”瑞说，“我没有吞，我留了种子！”我一看，他的掌心果然握着几颗籽儿。

我想，今夜里我大概会做一个梦，像少年闰土一样，去海边的沙地看守一片瓜田，只不过，他项上戴的是银项圈，我戴的是六月的新荷；他头上戴着小毡帽，我头顶是一方明月。我与故乡，既然从未离散，在这样的月色里，在任何地方，都会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