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写爱,太尖锐,太随意,所以给人的痛感也无法逃脱。”
1. 城里的喧闹声很重,记得那就像一部电影音响放得过大,震耳欲聋。我清楚地记得,房间里光线很暗,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窗上都没有嵌玻璃,只有窗帘和百叶窗。在窗帘上可以看到外面太阳下人行道上走过的错综人影。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规则地被百叶窗横条木划成一条条的。木拖鞋声一下下敲得你头痛,声音刺耳,中国话说起来像是在吼叫,总让我想到沙漠上说的语言,一种难以想象的奇异的语言。 外面,白日已尽。从外面的种种声响,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沓,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城市,入夜以后,更要趋向高潮。现在,夕阳西下,黑夜已经开始了。
2. 战争,就像他那个人,到处扩张,渗透,掠夺,囚禁,无所不在,混杂在一切之中,侵入肉体、思想、不眠之夜、睡眠,每时每刻,都在疯狂地渴求侵占孩子的身体、弱者、被征服的人民的身躯。
3. 他把我当作妓女,下流货,他说我是他惟一的爱。
4. 房间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他,他在颤抖着。起初他注意看着她,好像在等她说话,但是她没有说话。于是他僵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没有去脱她的衣服,只顾说爱她,疯了似地爱她,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随后他就不出声了。她没有回答他。她本来可以回答说她不爱他。她什么也没有说。突然之间,她明白了,就在一刹那之间,她知道:他并不认识她,永远不会认识她,他也无法了解这是何等的邪恶。为了诱骗她,转弯抹角弄出多少花样,他,他还是不行,他没有办法。独有她懂得。她行,她知道。由于他那方面的无知,她一下明白了:在渡船上,她就已经喜欢他了。他讨她欢喜,所以事情只好由她决定了。
5.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7. 房间里有焦糖的气味侵入,还有炒花生的香味,中国菜汤的气味,烤肉的香味,各种绿草的气息,茉莉的芳香,飞尘的气息,乳香的气味,烧炭发出的气味,这里炭火是装在篮子里的,炭火装在篮中沿街叫卖,所以城市的气味就是丛莽、森林中偏僻村庄发出的气息。
8. 就让肉体按照他的意愿那样去做,去寻求,去找,去拿,去取,很好,都好,没有多余的渣滓,一切渣滓都经过重新包装,一切都随着急水湍流裹挟而去,一切都在欲望的威力下被冲决。 城市的声音近在咫尺,是这样近,在百叶窗木条上的摩擦声都听得清。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他们从房间里穿行过去似的。我在这声音、声音流动之中爱抚着他的肉体。大海汇集成为无限,远远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往复不已。
9.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对我说: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姓名。我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记起这座房子。他对我说:好好看一看。我把这房子看了又看。我说这和随便哪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他对我说,是,是啊,永远都是。
10. 这种悲哀无异也是一种安舒自在,一种沦落在灾祸中的安乐,这种灾祸我母亲一直警告我,那时她正在她那荒凉空虚的一生中啼号哭叫,孤苦无告。
11. 肌肤有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肉体。那身体是瘦瘦的,绵软无力,没有肌肉,或许他有病初愈,正在调养中,他没有胡髭,缺乏男性的刚劲,只有生殖器是强有力的,人很柔弱,看来经受不起那种使人痛苦的折辱。她没有看他的脸,她没有看他。她不去看他。她触摩他。她抚弄那柔软的生殖器,抚摩那柔软的皮肤,摩挲那黄金一样的色彩,不曾认知的新奇。他呻吟着,他在哭泣。他沉浸在一种糟透了的爱情之中。 他一面哭,一面做着那件事。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她为之一变,渐渐被紧紧吸住,慢慢地被抓紧,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 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12. 我们从公寓走出来。我依旧戴着那顶有黑饰带的男帽,穿着那双镶金条带的鞋,嘴唇上搽着暗红唇膏,穿着那件绸衫。我变老了。我突然发现我老了。他也看到这一点,他说:你累了。
13. 他说着,我在听,又说什么他是受骗了,还说什么他反正是爱我的,说得很有戏剧味儿,说得既得体又真挚。
14. 人们白天在骑楼下生活,天太热,就睡在骑楼下面。我对他说,我也喜欢住在外面走廊里,我说我小的时候,觉得露天睡觉理想极了。突然间,我感到很不好受。只是有点难受,不很厉害。心跳得不对头,就像是移到他给我弄出的新的创口上直跳,就是他,和我说话的这个人,下午求欢取乐的这个人。
15. 他找不到战胜恐惧去取得爱的力量,因此他总是哭。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的父亲的金钱。
16. 他给我洗澡,冲浴,给我擦身,给我冲水,他又是爱又是赞叹,他给我施脂敷粉,他给我穿衣,他爱我,赞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宠爱的。我如遇到别的男人,他就怕,这样的事我不怕,从来不怕。
17. 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扑到我身上,咬我的胸,咬我不成形的孩子那样的乳房,他叫着,骂着。强烈的快乐使我闭上了眼睛。我想:他的脾性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爱的,如此而已。他那一双手,出色极了,真是内行极了。
18. 白昼的景象我已记不清了。日光使各种色彩变得暗淡朦胧,五颜六色被捣得粉碎。夜晚,有一些夜晚,我还记得,没有忘记。那种蓝色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蓝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我看天空,那就是从蓝色中横向穿射出来的一条纯一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状态。
19. 船在第二天黎明又启航了。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船竟自远去。太阳升起,大海茫茫,决定放弃搜寻。永远的离弃,分离。
20. 光从天上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于无声与静止之墓。空气是蓝的,可以掬于手指间。蓝。天空就是这种光的亮度持续的闪耀。夜照耀着一切,照亮了大河两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无际的尽头。
21. 在雨季,几个星期看不到蓝天,天空浓雾弥漫,甚至月光也难以透过。相反,在旱季,天空裸露在外,一览无遗,真是十分露骨。就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天空也是明亮的。于是各种阴影仿佛都被描画在地上、水上、路上、墙上。
22. 奏出肖邦圆舞曲,声音极为响亮,肖邦圆舞曲她是熟知的,不过那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也曾学过几个月,想学会它,但是始终没有学好,不能准确弹奏,所以后来母亲同意她放弃学琴。那是已经消失在许许多多黑夜中的一夜,一个少女正好也是在这条船上,正好是在那一夜,在明亮放光的天宇下,又听到肖邦那首乐曲,声音是那么响亮,这一切是确定无疑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海上没有风,乐声在一片黑暗的大船上向四外扩展,仿佛是上天发出的一道命令,也不知与什么有关,又像是上帝降下旨意,但又不知它的内容是什么。这少女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好像这次该轮到她也纵身投到海里自杀,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23. 在他的欲念中她一定居于统治地位久久不变,情之所系,无边无际的温柔亲爱,肉欲可怕的阴暗深渊,仍然牵连未断。后来,这样的一天终于来到,事情终于也成为可能的了。对白人姑娘的爱欲既是如此,又是这样难以自持,以致如同在强烈的狂热之中终于重新获得她的整体形象,对她的欲念、对一个白人少女的爱欲也能潜入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24. 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一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颤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西贡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对于小哥哥,既为他,也为她,他深感悲戚。后来他不知和她再说什么了。后来,他把这意思也对她讲了。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 摘自杜拉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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