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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就是一张绿卡吗?

呵呵,不就是一张绿卡吗?

作者: 杨熹文_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 | 来源:发表于2017-03-17 12:10 被阅读227次

    在异国为一张绿卡“奋斗”过的人都感觉过那种心酸吧。

    早四年前,我在一家咖啡馆打工,活得像狗一样。

    工资是法定工资的一半,辛苦是常人的十倍,那个开着咖啡馆的老移民,十几年游离在祖国之外,却还未褪去当初的精明。我任由这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在人来人往的街角,用斜着眼的目光把我的身份看穿“又一个中国人,那种没有绿卡的中国人。”

    无需她那一瞥,我就深知自己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从租房的最初房东冷冷的那句“又一个来拿绿卡的人”,从在超市做收银员时遭到的排挤,从那些来路不明的人向我兜售移民的梦想——他们把这种“梦想”明码标价出售着——三万纽币小公司帮你办工签,五万纽币帮你担保身份,十万纽币一条龙服务,人性在这里是可以用来交易的。

    那一年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国家的文化,就已经知道一张绿卡的重要。

    当咖啡馆的老板娘第一百零八次抢过我的抹布,用她无比尖利的声音指责我,“你怎么什么都不会?蠢死了!你这样怎么在我这里拿绿卡?”

    那一年,所有开着餐馆和咖啡馆的华人老板都以为,那些来为自己打工的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各怀鬼胎,就是要从这里拿一张绿卡走。

    而彼时一个姑娘,摇摇晃晃地来上班,老板娘转头用笑脸迎过去。那是一个家中做着建筑生意早早拿了绿卡的姑娘,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打发时间”,而我来这里,是为了“活下去”。

    我几乎确信,这一切都是由于一张绿卡的缺失:我是如此卖命地工作,同事不愿意做的事情我都接管过来,我只用十分钟吃午饭,我从不介意那多做了工的半个小时有没有人结钱给我,我从不哭穷从不恼怒,我知道自己是一只浮萍,就如别人都知道的一样。

    可我并不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张绿卡,我首先更希望自己可以体面地活着。

    我顺利成为扭曲人性下的牺牲品,她的声音刺耳,穿过大半个咖啡馆,我瞥向身旁的佛龛,那是她的信仰,我却在那本应该善良的信仰下,寂静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鞭笞着我的自尊。

    那一年令我知道,有些人的聪明是可耻的,他们一眼看出我眼睛里的窘迫和愚蠢,窘迫是因为我没有来自富裕的家庭,愚蠢是我不会为了绿卡而随随便便和一个男人走。

    而我亦知道了有些人因为可耻才变得富有。我知道了有时候并不是自己太过愚蠢,而是有人一定要制造出把你踩在脚下的理由,他们漂洋过海来这里的时候曾遭遇过万种辛苦,所以才让你活得像狗一样,让你做那只流浪的狗,没有家,没有食物,没有自尊,摇着尾巴乞求怜悯。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年带着这样的性格出来闯荡是对是错,我活的不够聪明,不够妩媚,不够变通,我成为社会中只能靠努力往上爬的人。

    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在纽约不得不扔下大提琴去中餐馆洗碗,那样的情节以双倍的效果来到了现实里,启明难过,不是因为要去洗碗,而是异国的贫穷,令一个人的自尊心都无法保存完整了。

    我也一样。

    我怎么这么贱呢?

    好的大学毕业,一本的专业出身,英文教师的职业在祖国等着我,若非来这里受苦,海那边的自己该与这里的自己大有不同吧?

    早七点出现在咖啡馆,晚上还要去受那中餐馆的苦,那里的老板娘如出一辙,她指着桌腿的地方,她令我蹲下来擦地。

    我的腰弯着,手指抓着抹布,膝盖浅浅地擦过地板,我能感受到,当她指着“这里”,还有“那里”,还有“别忘了那个角落”,一种接近快意似的神情浮现在她的脸上。

    那一年我学会了隐忍。

    因为我需要钱,它比尊严都重要。

    我换过数份工作,终于明白这个城市的邪恶不在于它的经纬度,而是在于你,像他们说得那样,“又一个中国人,那种没有绿卡的中国人。”

    我毕业后撇了工作独自跑出来,我受够了家中多年的吵闹。父母间的纷争令我过早地长大,多少年我尽量掏空自己,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一出出闹剧,用冥想活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密谋一场逃离。初到新西兰,我以为我终于为自己铸造了一个快乐的空间,而家庭的压力以另一种形式罩在了我的身上。

    父母的亲朋好友和他们说——

    “我听说xx的孩子去新西兰两年就拿到身份了。”

    “新西兰的养老福利很好嘛,去了什么都不用愁了。”

    “你们很有福气,让你们的女儿赶快办绿卡,身份下来了你们就可以去了!”

    父母在我离开的那一年一下子就老了,她们在电话里半句话不说,就是我觉得愧疚的时刻。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再老实不过的人,我的远离是他们能够想到的生命中最不合乎情理的事,而我终究是到了生命的这里,它郑重地告诉我,你不能再指望父母,因为你到了要做他们依靠的年龄。

    那一年,我同时听到的,还有房东提高了的房租,移民局修改了的政策,我听说那些明码标价的绿卡涨到了“六七万纽币”,我听到那些同我一起来“打工旅行”的姑娘们在这里呆烦了结伴去了台湾。我走在异乡,指甲缝里有嵌进去的中餐馆油腻气息,我的眼前,除了那十点半的漆黑,还有我看不清的未来。

    我已经没有回去的路了。

    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原原本本讲述了那段时间的岁月。记得好像是一个晚上,我忽然感觉到身体里有一种即将爆发出来的难过,我坐在电脑前,背对着整个世界的残酷,手指尖敲着键盘,情绪是淌出来而不是写出来的,那篇文章的每一个字,成为我全部绝望的出口。

    后来这篇文章,带来巨大的反驳的声音。

    他们来我的微博上说着,“酸死了,没钱当初怎么出的国啊?!”

    他们在我的公众号留言,“谁也没让你去端盘子洗碗,不能去找点好的工作吗?”

    他们写出比我还长的文字,“呵呵,不就是一张绿卡么?”

    这些让我想起很久前发生的的事,当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一个假期我订了几本书,地址少写了小区的楼号,快递员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才找到我。等我接到书的时候,他不停地骂着,“手机两毛钱话费又没有了!”他的一只腿跛着,推着自行车的样子很费力,外面下起了北方独有的厚实的雪。

    这件事让我直到现在还用来提醒自己,你只有穿上另一个人的鞋子,才有资格评判他走过怎样的路。

    所以我没有解释,来新西兰的签证叫做打工度假签证,其实申请费用只有800元人民币。

    我没有解释,我无法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因为签证上面有不得为同一处公司工作三个月的规定,大公司无法接受不打税的条件,我从下飞机第一周开始打工,那种可拿现金的低微的工作。

    我没有解释,我没有来自那种无需操心未来的家庭,从离开家那一刻我就拒绝接受救济,我的身上已经扛起了“不能再来去自由只考虑自己”的责任。

    我没有解释,因为我要争分夺秒地去活下去。

    而我的微博,也保留着一个规矩,我从不删除一个负面的留言,哪怕再邪恶,那也是世间本来的样子。

    我开始为自己悄悄谋出路。

    那一年新西兰靠读书获得工作再移民的政策再次被修改,读书的时间从一年变成了两年,这直接引起了没有钱没有背景的年轻人的大面积恐慌,也包括我在内。

    我找到一个可以免费咨询十五分钟的移民事务所,走进一幢写字楼,推开一扇门,那里面是个体面的香港律师,他很懂自己的业务,却没能理解每一种人生。

    他说,“读那个最贵的课程吧,几年下来也就三四十万人民币,挺好移民的。”

    我发誓命运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去读任何一个专业,我一定可以拼命拿到奖学金,但我手中的钱就这么多,我没有告诉他,我甚至不能来预约第二次付费的咨询。

    那一年生活让我看到绝望,亦教会我一个道理,“没有你做不成的事。”

    我找到一个可以读移民课程的学校,它正规便宜,也不会让我每天都花掉五纽币坐车的费用。我对我的学校软磨硬泡,我每半年交一次学费。那里面坐满了为拿绿卡而读书的年轻人,我们更重要的职业是下课后去打的那几份工,我很快成为交学费最慢,交作业最勤的学生。

    我疯了一般地赚钱,我谁也不再相信。

    也许在世界的哪里,都会有这样一个阶层,那里很少有人相信努力的意义,女人容易嫉妒,拼命让你陪着她把生命寄托于运气,男人大多好色,猥琐地给你“带你向上爬”的空头支票,日子是狰狞的,生命是寂寞的,汗水和眼泪是真真切切的。

    我就在那样的阶层里,像一个发疯了的母豹子,对待猎物一样追逐着自己的梦想。我好像又钻进了多年前为自己营造出的躲避父母争吵的另一维空间里,我听不见那些老板娘们的尖叫,我看不到同事们上下打量的目光,我不管那些说我愚蠢说我倔强挖苦我贫穷嘲笑我窘迫的人……我只想实现一个梦想。

    姑娘啊姑娘,什么是你的梦想?

    从前我说,我要成为小说家,我要去巴黎,我要开一间小小的咖啡馆。

    现在我说,我要让爸妈过上好的生活,我要超越自己所在的阶层,我想活得体面。

    一张绿卡,一张我从内心根本就不稀罕的绿卡,它什么时候成为了整个梦想的关键啊?我走在奥克兰的街上,这个城市即便有万种颜色,什么也未曾属于过我。

    很久后,朋友问我,“奥克兰机会那么多,为何不再回奥克兰住?”

    我说,“因为它是奥克兰。”

    你会去爱一个伤害你一次又一次的人吗?

    我知道我不会了。

    为了这张绿卡,我三年没有回家,我从二十三岁长到二十六岁,头顶出现了第一根白发,然后两根,然后一小茬。

    我远离了家乡,我没有准时嫁人,我活的不够体面,我的外婆在接到我的第一本书的时候,几度哭到失态,而家庭中另一些人,则离我越来越远,他们不想和一个在异国为人端盘子洗碗的姑娘发生任何关联。

    是的。不想发生任何关联。

    我在那样的几年发现,人可以很坏,坏到没有极限,他们夺去你的钱,夺去你的自尊,夺去你对温情的所有需要,他们不觉得有任何廉耻。

    你也会遇到一些人,他们不常常是你的朋友,他们也不常常是你的敌人。他们在你落难的时候成为敌人,在你得意的时候赶来成为朋友。

    而你会习惯的。

    是的,你会习惯的。

    你会习惯有人泼你冷水,有人挖苦嘲讽,有人落井下石,有人背后中伤。

    是的,你会习惯的。

    你会习惯这个世界有万般不公,无论是奥克兰,无论是东京或是上海,你只有强大,才能摆脱无法做主的生活,而你要知道,最坏的生活就是不能做自己。

    我二十三岁之前很喜欢哭,二十三岁之后也有过很多痛哭的时刻,却再也没有让别人看见过我的眼泪,天大的委屈背过身去,眼泪流淌过读书的两年,流淌过工作的两年,直到流淌过拿到绿卡的那一刻。

    原来被人们说了那么久的绿卡,只是护照上一张薄薄的贴纸,几乎没有重量的一张贴纸,你甚至无需亲自到移民局,你只需要把护照装进一个包裹邮寄走,几天后它就出现在你的门口。

    我闭上眼睛,四年内的很多事情,都可以画上句号了,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梦想,也可以开始了。

    我后来花近一年的时间深思一张绿卡的意义是什么?

    我去看我来时的路,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人来人往的咖啡馆,中餐馆,奶茶店,超市……那是我曾经“奋斗”过的地方,我学会咬着牙在心里骂“我操他妈的”的地方,而我笑自己,生活把一个文雅的姑娘逼成什么样了?几年前我还在读着海子的诗!

    我看见那些老板娘依旧对客人喜笑颜开,转身对几个员工恶言恶语,那些低着头抿着嘴端着盘子进进出出的年轻人,被别人贴上“又一个中国人,那种没有绿卡的中国人”的标签,我记得那种神态。

    有些事情不会改变,有些事不应该忘记。

    一张绿卡,一定还有超出个人需要的意义。

    我开始遇见一些年轻过我的人,听到他们狗血经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的路。

    他们说,“现在读一般的学校拿绿卡都难了,学费贵得我都租不起房子了。”

    他们说,“我的老板对我说办绿卡四万纽币,这还是看在我在那里已经工作了一年的面子上。”

    他们说,“你听说那个移民公司了吗?假结婚都涨价到了10万纽币啊!他们当初骗过我两万块,想不到现在还嚣张着。”

    连同那些年听说的故事,和我生命有着一样的温度,我也没办法忘怀。

    我看见情侣对彼此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是不是当初找一个有绿卡的人,你现在就不会这么累了?”

    我看见异地的夫妻间打着电话,“我再赚半年的钱就能把你接来了!”转身去后厨继续刷盘子,凌晨一点是他们下班的时间。

    我看见在一家餐馆做了三年厨师的朋友,在提出申请绿卡的请求时老板以高额的代价相逼,朋友一根烟一根烟地抽着,他说,“我爸妈还在等我出人头地,哎……”

    我看见有人遇见了真爱,却因为一张绿卡而彼此都不敢走上前一步。这生命充满危机,我们活得如此被动,那么想成为一个人的荣耀,却怕最后只成为他的拖累。

    一张绿卡到底是什么?

    我看到有人把它当作“不工作也可以拿政府救济金”的手段,去当作“和老婆假离婚就能够领福利”的媒介,把它变成欺侮别人的武器,把它用来进行买卖人性的交易。

    政府每几个月就出台一个新的政策,限制诸多华人式的聪明,一些人的行为终于影响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我对朋友说,“太气愤了,良心都不要了!”

    朋友说,“你只是一个人,没有办法改变的。”

    这些事情那么伤感,却更确定了我留下来的决定,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没有绿卡的中国人”,我可以为一些事情努力,我也许不能拯救全世界,但我可以选择让良心发挥作用,和那些肮脏的交易做对抗,就算是去帮助一个人也是有意义的,让那个人在需要的时候得到一些鼓励,不至于和若干年前的我一样,无助而孤独地前进。

    在一张绿卡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责任:从被人欺负到选择不去欺负别人再到保护别人的能力。

    我在这一路上也遇见过很多帮助过我的好人,他们给了我一顿丰盛的晚餐,一个好的工作机会,一段鼓励也暖心的话,一个下午的陪伴……这些再一次令我坚定,你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要让好人太过孤单,并且要做个有能力的人,如若有一天他们需要你的帮助,你也可以及时地出现。

    我遇见过一个男人,他对我说,“你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是良心怎么能让你吃饱饭。”

    我不相信。

    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相信,才一路走到了这里。

    所以才对自己有一种近乎忘我的苛刻。

    2015年到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玩命写稿,玩命创业。

    一遍遍看移民的电视剧,一切移民的故事都拿来读,那些听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后来怎么样?”也一件一件记下来,那不仅仅是我来时的路,也是我也许可以就此去改写很多人的人生的机会。

    还有那个被一些媒体吹做的杨熹文的公司,其实只是一个3个人的小清洁公司,2年里以它执着的姿态用力生长着,而我终于可以骄傲地说,我是个有良心的老板,帮助过3个困境中的人,给出的工资不是法定工资的一半,而是它的1.5倍,还附上每一种员工需要的人生指南。

    我至少可以改变3个人的一小段生活了,我可以创造一些温暖了,我可以去指责一些人的无良了,我可以去呼吁一些善良了,我可以去告诉一些人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坏人。”

    真的,不是只有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我对那些如我当年一样目光坚强却背过身去默默流泪的人说,“所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呀!”

    去年有幸去参加新西兰文化节。

    我站在舞台中间,作为读书会会长致辞,背后是国会议员文化领事以及各重要人物,我至今觉得非常梦幻,因为闭上眼,那四年前的景象竟然历历在目:我端着盘子,在老板娘的指责和挖苦中做一个咖啡馆的小招待,他们说我是那个“没有绿卡的中国人”。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了,而不是原谅了。

    我永远不会原谅,我怎么可以原谅一个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把我踩在脚下的人呢?我只想改变这个被扭曲了的世界,为他们伤害过的或者即将伤害的每一个人。

    因为世界不该是这样。

    而从这里开始下去的生活,我还是会听见有人说,“呵呵,不就是一张绿卡么?”

    是啊,总有人以为,有些人只想要一张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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