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说让我当她儿子,过一会儿要给我找个媳妇。虽然我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我还是听姐姐的话。她们说只要我肯“娶”她,她们就给我糖吃。我才不稀罕她们那几颗糖,反正一天在姐姐后面跟着也是跟着,她们也不会为难我。况且我打心眼里不想“娶”她,我暗暗给她这样想:那么丑,鬼要。以后哪个小伙得多倒霉娶了她。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满脸娃娃茧一头黄发的怪异小人,平时喜欢找我姐姐她们玩,自然就常和我们相处在一块儿。
我的嘴默默地说了一句她怎么那么丑,很快就被我姐听到了,她转过身瞄了我一眼,我的身体立马不自然起来。太阳落了山,别的小伙伴都被妈妈喊回家吃饭了,我和姐姐也准备回去了。听到姐姐用很平常的语气对我说以后这样的话不能乱说,我的心落下了块儿石头,然后装成一副自责的样子。从此我闭了嘴,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我怕哪天说漏了嘴,被我妈听见了,不得把我狠狠揍一顿。我也没必要轻易惹姐姐生气,尽管我知道她不会向我妈告状。
过家家的日子逐渐模糊,姐姐也不再记得我说过那个女孩儿丑的话。我站在大山的阴影里,望着姐姐背着书包,慢慢消失在晚霞照耀的远方。
孩子们要去离村子很远的地方上学,那时候没有住宿条件,学校里不提供伙食,中午放学,我们就只能跋山涉水回家吃饭,又匆匆忙忙赶回去上课。我读小学不久,我姐姐便上了初中。人们都说,早上去读书晚上就回村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一到镇上读上个把月的书回来就感觉突然成熟了。只是我不知道姐姐会成熟得那么快,我还在想她们过家家的那些事,她就已经出去打工了。
我家和姐姐家中间隔着一座坟场。夜晚,从坟场上穿过,向上一眼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墨蓝色的天空挤满晶莹剔透的星星。姐姐每一次都射着一道渺小的电筒光来叫我起床一起去上学,开始还比较顺利,自从她听到坟场的另一端传来怪声音以后,她就再也不敢一个人来叫我起床上学了。
门外传来一片哭嚷,那时我们全家还沉浸在睡梦中,我父母听到了声音,赶忙起床寻着声音的方向去看,那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大体感觉天没亮。哭嚷仍在继续,之间掺杂着几个大人说话的声音,哭嚷越来越大。我吃力地睁开眼帘,从床上爬起来。我走向门口围着的几个大人,然后挤进去看,我才说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原来是姐姐,她蹲在地上掩面大哭。先是她父母劝了她几句,接着我父母也劝起了她。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我半掩半现在大人们的腿之间默默看着她。
大人们劝了她很久,我也背着书包站着看了她很久。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快破晓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上课快迟到了,但是看到姐姐一路哽咽,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还隐隐约约害怕起来。我只记得来的时候她父母给我交待了一句:跟着你姐。接着我父母也说让我看好我姐。我不知道他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冷冷的。
几天后,我再次听到了哭嚷。这样连续了好几次,我从大人们口中得知,姐姐是因为不想上学而编造了她在路上遇到鬼的借口。她不敢一个人来叫我起床,就让母亲起床陪她一起来,时间久了,她父母有些不耐烦,一天忙到晚本来就累,还要早早起来操心她这点事,于是骂她是矫情,姐姐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去了。没过一会儿,一阵强烈的哭声随着门打开传遍了整个屋子,她母亲有些生气的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她母亲扯着她出了门,她用弱小的身躯使劲抵抗着她母亲强大的臂力,她母亲说:“走!走!我带你去。”一路扯搡着她来到我家门口。
后来,我回忆起我姐姐惶恐而颤抖的声音,从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中拼接出了一些画面:
第一次,她遇到了两个小孩,他们在坟场中自由穿梭,嬉戏打闹。她试图安慰自己听错了,很快有一个小孩便摔倒在了她面前,她看着他一动不动,爬起来的时候眼珠子、舌头、脸皮掉落一地。
第二次是一个老婆婆。一开始她没看见老婆婆,只听见脑门和墓碑撞击出很小的声音。她越朝前走声音越清晰,一个沧桑的背影跪在一座墓碑前逐渐呈现出来,她一眼就看出来是个老婆婆,老婆婆一边呻吟一边手扶着墓碑用脑门在墓碑上迟钝地砸下。她停住了脚步,准备赶紧转身离开。突然间,一阵鸡蛋壳爆碎脑浆飞溅的声音听得她毛骨悚然。
第三次,她远远地看到一个老伯在跳来跳去,她还没反应过来要跑,老伯就转过来看到了她,她看到老伯的时候捂住嘴差点放声哭出来。老伯用一只腿正往她这边跳过来,手上抱着另一只血淋淋的腿在啃。
第四次,她看到一群恶狗在坟墓上刨开一个大洞,在洞那里进进出出的,争先恐后地吃着里面的东西,一会儿从里面扯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撕扯破旧衣服一样弄得四分五裂。恶狗们注意到了她,眼睛冒着红光死死地盯过来,她迅速往回跑,靠近家的时候发现它们没有跟过来。
姐姐还说过成堆成片的死蛤蟆死松鼠,莫名其妙的有苍蝇旋绕着周围在叫,凑近一点看,什么也没有,只见那些臭烘烘的东西是一半人一半动物的身体。还有坟墓里沉闷的哭泣一声又一声……
姐姐哭得越来越厉害,她母亲看着越来越不是滋味,母女俩抱在一起蹲在地上痛哭,她母亲还说她也看到了那些东西。他们觉得事情越来越荒唐,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我住到姐姐家以后就很少见过姐姐哭了。
为了每天早上能够按时起床上学,伯母练就了一个精准报时的本事。听到姐姐起来,我也迷迷糊糊准备跟着起来。他们连忙劝我再睡一会儿,等姐姐炒好了饭会来叫我,我接着躺下就不想动了。姐姐和她母亲说了几句话,她母亲也跟着起来,我尽管睡我的,没在意她们说了什么。
伯母把灯拉开,开门打着电筒便出去了,姐姐也出去抱着一捆柴火进来,折柴——点火——折柴。灶里的空气迅速流动,抽动着火轰轰的烧得正旺,姐姐迎着灿烂的火光映满脸膛,不断往灶里添柴。伯母回来了,手里拿着两颗鸡蛋。楼下的声音传到了楼上,我听着声音想象着这样的画面。一会儿,一阵饭菜飘香弥漫开来,姐姐上楼来叫我:“该起床了。”我和姐姐背着书包拎着饭踏上了上学的路。
世界逐渐露出它本来的模样,清静的小路也热闹起来。记得有一种树,常常吸引很多虫子飞在上面。悄悄去够树梢的一个角落,往下拉,一放,扑腾一声,虫子被吓得好像不服气的在空中乱飞乱叫,又落到地上懒洋洋地爬,等我把它们拾起捂在手上的时候它们才醒过来,吱吱呀呀的在我手里乱挠。我把它们扔到空中飞起来,再追过去把它们抓回来,循环往复。姐姐找好一处浓密的灌木把饭藏下,见我远远落在后面没有跟上,生气地走过来一把夺走我手上的虫子,扔到路边的草丛里,一边拎着我走一边说:“走!走!走!脏死了。”我的手糊了一层虫子的粪便。
姐姐说今天放学可以走慢一点,我自然知道是因为我们藏了饭。一片人潮汹涌过后,我们从空荡荡的校园里走了出来。外面碧绿的稻田,风经过的地方,倒伏一大片,又挺直起来。
我找到一块儿草皮坐下,等着姐姐去拿饭。我听到姐姐惊叫了一声,连忙赶去了她那。她往我面前打开装饭的袋子说你看,饭盒里密密麻麻的有一群蚂蚁在爬,她又扒开那丛灌木,还有一群蚂蚁在搬地上的饭。我们俩呆滞在原地,又坐在那看了一会儿,姐姐时不时从饭盒里挑出一小团饭粒投给了蚂蚁。不久后,我们离开了,去往学校上课。
晚上放学回家,我无精打采的跟在姐姐后面。半路上,我拉了拉姐姐背后的衣角说:我饿。姐姐看了看我,停顿了一下,拉上我便说:走。她带我来到一片绿油油的菜园,一棵棵脆嫩的豌豆藤安然的徜徉在恬静之中,带着一条条饱满的豌豆仿佛在向我们招摇。我只顾扯下就送到嘴里,姐姐忙着扯到前面卷起的衣服里,还随时提醒我小声点。
去人家地里偷蚕豆、豌豆,爬树摘野果,下河摸鱼……我一直以为姐姐从来如此,什么都不怕,然而不是。她总是半夜醒来,然后把身体转到一边抹眼泪,不让我看见。然而我不知道她是做噩梦吓醒的。
我把弟弟摇醒,就跑下楼去拉开灯。等我穿好鞋子背上书包,弟弟才慢吞吞从楼上下来。我赶紧找到他的鞋放在他跟前,手里帮他拿着书包。半边天的月亮明朗的照着外面,弟弟在后面带上了门,我们两个跑了起来。“记得去叫你姐。”从后面的屋子跟来了母亲的话。
弟弟正要往姐姐家那里跑,我叫住了他,然后催促道:不要去了,赶快走。他看了看那个方向,小跑着跟在了我后面。月亮大半截埋进了山头,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当我母亲听到外面有人喊起床上学的时候,她就知道我和我弟又没有去叫我姐一起去上学了。我母亲告诉她我们两个已经去了,姐姐心头一紧,巴不得收回刚刚那两句好不容易喊出来刚好能让人听见的话,只好也转身走了。
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话如蚊虫般对我不依不挠,不厌其烦的在我的耳边响起,等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散了,我终于才知道那些就是人情世故。伯母他们应该不知道,姐姐很多次来叫我和弟弟,结果都是我们两个先去了。要是他们知道,心里的话肯定比我母亲说的还难听。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他们宁愿莫名其妙地原谅,只当是我们两个还小。可自从我知道姐姐怕鬼这件事后,我就再也没对她客气过。
我有弟弟这么大的时候,姐姐才有我这么大,等我有姐姐这么大的时候,我便有了弟弟。为了不让姐姐发现,每天晚上放学后,我和弟弟慢慢走在后面,确定路上没人了,我带着他去河里摸鱼,如果天没黑,还可以去偷豌豆。可每一次回来都能老远看到姐姐堵在路上的身影,我怀疑她跟踪我们两个。眼看着渐渐天黑,我看着弟弟一脸茫然的跟着我停在原地,躲起来观察姐姐在那里的一举一动。最后我带着弟弟慢慢向她走去。姐姐装成一副大人的样子严厉的批评了我,她说如果以后再这样,她就告诉我父母和班主任。我自然也不敢说什么,低着头任凭她怎么骂,弟弟在后面也学我低着头。
姐姐管得越来越多,最使我讨厌的是,不好好听她的话,她就要把我说那个女孩儿丑的话说出去。连这样的事她都要说,就更免不了她会说我私自带着弟弟摸鱼的事了。虽然我没以前那么怕我妈了,但有了更可怕的班主任。那时候我说不清楚讨厌她的理由,我囫囵地总结为这些不就是她教我的吗?好像坏事只有她可以带着做一样。想到她这么自私,我带着弟弟丢下她一个人走夜路就毫无疑问了。
姐姐如往常一样堵在了我和弟弟回家的路,这次我们两个没去摸鱼,也没有去偷豌豆。如果她问去了哪里,我就不用怕她看出破绽,然后毫不客气地回答她哪里也没去,看看她要怎么样。两个和姐姐同龄的男人站着和她说话,并且和她越靠越近,她被逼退到路边,我远远的全看在眼里,知道不妙。我放下书包,并告诉弟弟待着,他乖乖就地坐下。我直奔过去,两个男人也注意到了我,他们立刻明白我是为此而来的,一个男人准备过来拦着我,我一走过去就和他扭打在一起,我打不过他,我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倒下,另一个男人见状,直接过来顺势把我按倒在地,两个人在我身上一顿狂揍,我拼命抱着头,被他们揍得意识模糊不清,只听到姐姐一强一弱的哭声,她好像在来回试图把他们从我身上拉开。不记得揍了多久,他们离开以后,我有气无力的从地上爬起来,姐姐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弟弟一手拉着半背着的书包一手拖着另一个书包在地上,红着眼圈泪眼汪汪的看我,我缓缓的伸手拿过他手上的书包。
我一瘸一拐走在前面,姐姐牵着弟弟紧紧跟在我后面。我走出去的每一步,都牵动着他们的心,他们生怕我突然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我听到了后面姐姐厉害的啜泣声。很久我们才回到家。
姐姐家今年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小外甥刚学会走路,就要跟着我侄子他们几个跑来跑去地玩,歪歪扭扭的在他们后面走不稳。扑通摔倒在地上,哭了,我立刻跑过去抱起来,我哄不好就抱给他妈妈哄,仍哭个不停,所有人都凑过去哄他玩。看着小外甥哭的样子,有人开玩笑说像不像以前她妈妈?大家接二连三地说像,接着一片笑声便蔓延开来。姐姐和他们聊起了小时候读书,我只是在其中注意听着,没有跟他们聊着。姐姐说以前我们三个早上去读书的路上,她经常听见有怪声音,但是有我们兄弟两个在就不怎么害怕了。其实我已经准备好怎么对付了,就一直在等她说出我们兄弟两个没等她一起去上学的事了,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一想起它我还是情不自禁感到惭愧,可姐姐没有说,我从刚才全身发热逐渐转为心里温暖。
我要去上大学那天,姐姐和他们很多人来送我,我坐在车上,看着后视镜里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我用力捏了一下手里的几百块,是姐姐执意塞给我的,我再次回忆起她给我塞钱的情节,她说:你现在读书我还给得了你钱,要是以后你来问我要我也没能力,等你有能力了我还要来靠你。我再也绷不住了,身体一下子如释重负,在车上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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