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后的复安溪旁,悟空找了一块安生地便倚倒在地。
皓月当空,倒是个水洗过一般的静夜。
“猴子!猴子!你在此做甚?”回头看去,只见一只成了精的田鼠,扒拉着泥土块,土渣子挂在田鼠细密的毛上,模样甚是讨人喜欢。悟空不自禁地伸出食指往田鼠头上揉了揉,田鼠别扭地把头晃的像筛子。
“你喊我猴子?”悟空抬头,看着皎白的月晕出淡淡的光影,“许久许久,未曾听过这么唤我的了。”
“你这泼猴真没意思,猴子便是猴子。”田鼠找了个洞钻了进去。
“你这田鼠倒喜人的紧。”悟空从脑袋上揪了几根毛,鼓了劲头狠狠地吹了。黄毛恍然如蝶雁般慢慢飞散开,轻巧地沾进复安溪水中。
万物又归于沉寂。悟空掬了一把复安溪的溪水灌了下去。
你这泼猴,你这泼猴。
“压于五行山下,饮铁水吃铜丸,五百年后,待缘至便放于你自由。”
你自由。
自由。
由。
宣词在大殿中荡了一回又一回,绕了一遍又一遍,也箍不住孙悟空判反的猴子本心。
五天后,悟空躺倒在五行山前,嗤笑 一声:“切,就这废山堆儿,也能困得住我齐天大圣?变了那蝇头小虫,桃核大小的洞也出的来罢!”
青鸟徐徐衔了甘露与浆果来,悟空接过饮罢,青鸟就化作一根金毛轻轻扬了消失不见。吃饱喝足,正欲起身走罢,却不知从何处扬起一声清脆的马蹄,“吁”的一声把悟空吓得够呛。
唐僧扬起僧袍潇洒下马,踏入黄沙地扬起一圈烟沙。
“你这泼猴。”沉稳有力的声音,似闷雷般轻轻的落了。
万物无声。
几天后,收了沙悟净,收了猪悟能,孙悟空自诩大师兄,威风堂堂,一路斩妖除魔,无限风光。
对于性急的大师兄来说,取经何必长途跋涉,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偶尔带上师傅师弟作作弊,行程便缩了大半。唐僧不反对,沉静如水,好似取经这事与他无关,数次都惹得孙猴子想挥起金箍棒一把甩到他脸上去。
唐僧心平气和,临危不惧地摆摆手,“泼猴,你可有七情六欲?”
“有情无欲。”悟空不屑冷哼一声。正是阳春之际,清风拂面,泼猴脱了头上的金箍在临近的溪水里浣了浣,又戴回头上。唐僧盘了腿坐下念经,发带被风扬起,一双俊极的眉眼好像无时无刻念叨着“慈悲为怀”。悟空恨透了唐僧这个模样,刚欲找个清静之处躲躲,唐僧却突然开口。
“无欲?我只配得无情。”
自小出家为僧,吃遍山间草野珍味,不沾荤腥,唐僧深谙此道。不过清心寡欲,终日念经参佛的日子还是枯燥无味,他老早就想着摆脱,可契机未到,只得终日漫漫地等待。等待中,心静了,魂清了,整个人清朗无比,出外开了几场佛法大会后便名声大振。
成名之后一直过了半个月,庙里来了一个女施主,眉目清秀,前来庙里求个平安。七叩八叩求法度经,来到了唐僧面前。唐僧依惯例普法参佛,心里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却未曾想,一面之后,念念难忘
踌躇满箸,寤寐思服,唐僧下定决心还俗之时,天呈祥瑞,吉象连生,从天上徐徐降下一位白发老者,赠了唐僧一件镶满珠宝的袈裟和法杖,还告诉唐僧,他是金蝉子转世,必当重任。
金蝉子转世么?谁人稀罕?
欢送佛会之际,唐僧最后见了那位女施主一面,是被白布蒙了尸体送来的,说是突发心悸而亡。
可只有唐僧知道,金蝉子转世,必当重任,怎能有世俗羁绊。
区区凡人,一命而已,谁人稀罕?
天色渐渐沉了,又是一个有些难熬的寒夜。唐僧卷了袈入睡,只有悟空一人盘腿无眠。
好生奇怪,耳边尽是师弟们的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师傅怎能睡得如此妥帖?
悟空细下看时,才知不对。今日那女娃娃送来的馒头里下了药。悟空翻了个身,轻车熟路飞过山头,撷了几株草药回来,让三人嚼碎了吞下。
观音说过,取经路上,必经九九八十一难,一难也不可逃,遇到妖精也不可赶尽杀绝,必须留得一口气,气息奄奄地提溜去找她大发慈悲地收掉,好替那观音修点功德。悟空也很绝望啊,可又能如何?多番被天庭追杀,自己一个石猴小精,有多大本事都奈何不了浩荡的天兵天将。
前些日子闯了地府涂改生死簿,今日观音便亲临,云纱缥缈,慈眉清目,屏了万物之息。
"孙悟空,你可知罪?"
又来了又来了,你可知罪你可知罪,没半点新意。
"知罪知罪!"悟空一副诚恳的模样。
"此罪状不同往日。"观音顿了顿,"此乃大罪。"
"哦。"悟空漫不经心。有风轻轻吹过,悟空的金毛在月色中飘起,显得有些不羁的气魄。"呵,大罪。"
"我已替你省去大刑,但大劫难逃。泼猴,你酿的祸,得由你来背……你扰了秩序,亡灵窜往人世,人世大乱。"观音合上了眼睛,白纱清扬,"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悟空不是没见过。几天前,悟空便知道,他们师徒所经之地,妖魔横行,怨灵载道,无数百姓曝尸荒野。如同血洗一般,接连数个镇市都已没了人息,只有些丑陋的妖怪挥舞着奇形怪状的肢干在人世之中肆虐。
哀鸿……遍野。悟空黑亮的眼睛霎时黯淡无光。
沉默半响,悟空垂头,"当真?"
"当真生灵涂炭。"
"我是说。"悟空抬头,撩起几撮遮住眼睫的金毛,"当真难逃大劫?"
"当真。"观音笑了,"泼猴,你还只顾自己吗?如此自私自利?"
自私吗?篡改生死簿,我可未曾动过自己的命数。
悟空嗤笑,"当真。"
"悟空,我又中计了吗?"唐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天刚蒙蒙亮,日光熹微。白龙马依旧合着眼装睡,沙和尚和八戒已经坐了起来。有风拂过,悟空揪了个草叶儿放在嘴里嚼着,嚼透了就"呸!"地一声吐出去。
"悟空,我们又中计了吗"唐僧穷追不舍。
"那女娃娃在馒头里下了药。"悟空淡淡道。
"她怎生会害我们!那小脸分明稚嫩的很!"八戒扛起钉耙,"大师兄,你该不会是把女娃打死了罢?"
"不过是只白骨精。"悟空又揪了根草叶儿,正准备往嘴里塞。
"你怎如此无情!"八戒举起钉耙就要下手,已是怒火中烧。
"是人是妖悟空自有定夺。"唐僧摆手,八戒的钉耙便直直落了。唐僧很是心满意足地朝悟空摆了摆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悟空!为师用的可得当?"
"得当得当。只不过下次力道需再重点。"悟空打了个哈欠,用余光瞟了瞟一旁抓狂的猪八戒。
唉,这取经之路也太无聊了点,路上花草之景,皆是一般模样,各处景物也别无二致。
皆是一般模样,各处景物也别无二致。
悟空突然打了个激灵。
三天了,在这个地方露宿三天了,为何景物未曾变过!
回头看时,周围景物却已经大变,风沙滚滚,天色霎时黑沉,狂风大作。一时之间,四周生灵都已经踪迹无存。
而风沙之中,满载风尘的袈裟无力地搭在一具白骨上,头骨之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怎么会……
"不!这必定是幻境!"悟空抬手抹掉泪水,喘着粗气,"给俺老孙滚出来!"
霎时之间,天雷滚滚,一道黑光从天际之中劈了开来。
"我早与你说过,你是祸患!你必遭大劫!"沉闷的声响自天顶而来,如当头棒喝。
孙悟空早已经红了眼,果断伦起了金箍棒。
狂风奔涌而来,树木花草哗哗作响,金箍棒划过黄沙地,一圈烟沙扬洒,孙悟空一双拧紧的眉眼掠过狂风,时隐时现。
"说了我自己背,与他们无关!"
"你篡改了岑酒的命数,将她渡往六道轮回。"李靖手托宝塔,横眉冷对。
"她何罪之有?为何不能入六道?"孙悟空冷哼一声,"只怕是你们偷偷篡改了罢!"
"那千千万万的猴子猴孙徒增寿命之事你又怎来辩解!孙猴子,你必死了!"李靖扬开双臂,雷公电母领了天兵天将,已将孙悟空重重包围。
"必死必死……"孙悟空扬起金箍棒,"看看是谁必死!"
"轰隆!"一道惊雷从云缝之中狠狠劈下,在电光火石之中,直直地往孙悟空头顶劈去。
万籁俱寂。
真是静的可怕。悟空慢慢睁开了眼睛。已到了正午,太阳烈得很,周围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唐僧和师弟们吃着浆果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见悟空醒了,沙和尚走上前去,递过一把浆果子,"大师兄,你冒了甚多汗,想必是热了吧。"
悟空楞了半刻,恍惚之间已经略懂一二。接过浆果,一口下去踏踏实实。
好你个浮生帝,竟让我做这种怪梦,下次俺老孙必定饶不了你!
晚上,夜凉如水,明月皎皎。八戒望着月亮叹气,"我的嫦娥妹妹哦……"
猪头。悟空偷偷在八戒后面吐了吐舌头。八戒满脸惆怅地扒拉着剩下的干粮,转头看着正在聚拢草堆的悟空,"大师兄,明日又要去化缘了。"
"嗯。"悟空盘了腿坐在枯草堆子上,闭着眼睛,显然心不在焉。
唐僧悄悄踱步到悟空后面,给悟空披上了一件旧袍子。
空气突然安静。
半晌,悟空看着自己濡湿大半的衣衫,冷不丁开口,"师傅,袍子是湿的。"
唐僧拍了拍悟空的肩膀,"悟空,你信不信佛法?"
"……"
"你信佛法吗?"唐僧的穷追不舍。
"不信。"悟空默默地把正在滴水的旧袍子脱下。"出家人,絮絮叨叨随口念经便扬言着要普度众生……"悟空谨慎地看了看唐僧红润得发光的脸,生怕唐僧暴走。
"悟空,为师也不信。"
唐僧顿了顿,接着说:"我自小便在佛门中长大,耳濡目染之中修得佛法。佛说。不可杀生,不可有欲,不可沾染世俗,不近红尘,不解世事,参悟人生,方可得大乘之法,渡天下众生。可佛又如何?放任众生陷于疾苦,不切实际,参经念佛,受人香火供奉却美其名曰救世之主……依我看来,佛手中的念珠,不过是一把无形的屠刀……"
"那师傅为何要取经呢?"悟空露出一种了然于心的微笑。
"金蝉子转世,我背着这个虚名,拖着它走了好远。悟空,为师累了。"唐僧合上了眼,躺倒在悟空怀中,脸上透出一种释然来。
"累了便歇一歇罢。"悟空轻轻把旧袍子给唐僧盖上。
在悟空心中,没有什么仇恨是化解不了的。所以,当浮生帝出现的孙悟空友好的递了自己啃过的半个桃子过去。
浮生帝撇撇嘴,拍了拍白袍上的灰尘。站定。
凤过,白髯随风飘起,颇具仙气。
“大圣,浮生若梦,小生难辞其咎。不过,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告。”悟空斜了一眼在旁边战战兢兢的浮生帝,悄悄把心里的一腔怒火压了下去。
执拗地递过半个桃子,冷声道:“说。”
浮生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岑酒已入轮回之道,在世为人后,她错投猴胎,竟成了一只六耳猕猴……”
浮生帝絮絮叨叨说了无数,悟空脑中却只有那一句“入了大圣同门,习得七十二般变化,一筋斗十万八千里路,与大圣别无二致……”
只枉了自己决然替那清白的僧人改了她的命数。
也罢也罢,一条小命,亦不甚惜。
想不到世恶道险,终究难逃。
九天之上,锣鼓声声,金碧辉煌。如来佛端坐堂中,一双慈眉善目晃的悟空发昏。
“六耳猕猴,你可知罪!”群佛目似铜铃,大殿之中威严之气迅速弥漫开来。
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一点新意也无。孙悟空撇撇嘴,余光扫了扫手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猴子,抓耳挠腮,好不滑稽。
不过,还真是别扭啊。
呵斥声里搬出了照妖的镜子,孙悟空大气往前一踏,殿中突然寂静无声。
镜中赫然是一只六耳猕猴,挥着毛茸茸的手臂,龇牙咧嘴地笑着。
有天堑之刑,天雷之击,形神俱散,灰飞烟灭,干净利落,十分痛快。
孙悟空大手一挥,自言愿入凡间,饮复安毒溪,魂散神灭,但求个完整的尸首,化块石头,还可享林间清风皓月,潇洒风流,一世无牵无挂。
几百年后的复安溪旁,一名布衣僧人行至途中,倚靠在溪边的石上休憩。偶得风过,吹动石边一张枯黄的纸片。僧人揭下。
师傅,师傅。
徒儿拜见师傅。不怪师傅,徒儿愚笨,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一介石猴,学了雕虫小技,大闹天宫,篡改生死簿,扰了秩序,使凡间生灵涂炭,该死。
师傅,我不信佛,但我愿师傅成佛后,可切实救世人于水火疾苦。
若脱了佛世,我愿师傅与岑酒成眷属,生生世世,万年好合。
若,若无那日师傅策马而来,我至此都心无所寄。师傅,恩情我是报不了了,倘若有朝一日,这块破石头能供师傅小憩,我自心满意足。
世恶道险,徒儿终究难逃。回溯根本,问心无愧。
悟空
阳光熹微,有浅薄的光影照在石头上,僧人抱着石头,泪水濡了石头大半。
唐僧终是和乖巧的徒儿取了真经。岑酒也终获封斗战胜佛,如来亲授。
几日后,唐僧没了身影,说是去凡间做一名布衣僧人,还说什么只愿有情无欲。
可笑可笑。浮生帝听罢,苦笑道。
从此天上人间,再无泼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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