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浪迹天涯够了,便回家吧。
从前有座灵秀山,它为一道天险,又似屏障,分隔两处人家。
听人说,只要跨过灵秀山,再走上几百里路便会到达天涯海角,自此,看山不喜,望水不忧,听风不动,便不再迷恋于世俗,不再渴望天堂。
灵秀山麓下有家小茶铺,茅草盖顶木片做墙,一扇小木门和旧柜台,三桌十二椅加旧壶碗,地方虽小却常有客在,物具简陋却常有客留。
自是熟悉茶铺的人都晓得,茶铺的茶汤有两种泡法。撒上几簇老叶,半碗开水冲下开泡,此法得味且快,虽快而令人索然无味,只有前半截的浓烈,失后半截的回甘,愈喝愈没味儿,素为温茶;泡开一碗水,撒上几簇青叶,此法得味且慢,虽慢而渗透至极至回甘,第一口如饮清水,往后便愈喝愈有苦涩,此为清茶。
茶铺掌柜之夫丧于其得子之年,掌柜为其子名无忧以祝愿。民间文人墨客寒窗苦读上京赴考,为搏金榜题名一举高升,无忧自幼偏爱研究山川草木,整日流连于林间溪径,其娘亲随他心之所悦。一天夜里,无忧半醉遥望灵秀山,动了浪迹天涯的念想,留信一封,便不辞而别。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今欲往天涯,穷其海角,还请娘亲谅不孝子无忧寻梦之行。小娘子自幼养在家中,娘亲切要为她找个好人家。若儿未归,勿念,愿安好。” ——无忧留字
茶铺卖酒,此源于酒娘子在无忧离后日夜买酒消愁,茶婆婆望家中费酒钱入不敷出,便有了酿酒的念想,故此,茶铺里多了卖酒的生意。自此过客常常酒醉,若是风雨遮天,茶婆婆因为愿提供一隅之地给他们休息一晚。可怜母心忧念,只愿苦命小儿方亦能被将心比心留宿一晚,免他风雨到来之际颠沛流离。
世人感叹,这酒娘子是时碧玉年华,花容月貌,却活生生成了望夫石。
对于酒娘子,多少子弟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再多好人家上门求亲,都被拒之门外。不是茶婆婆锁住了酒娘子的姻缘,而是她不依。
茶婆婆喜欢讲故事给过路又来茶铺歇歇脚的客人,日复一日,茶婆婆在茶铺为过客讲述自家的故事,年复一年,茶婆婆已然成了远近闻名的说书人。
茶凉伤身,酒暖愁肠。
这一天来了一位公子,一身绫罗绸缎,发鬓凌乱面容狼狈。
酒娘子迎客问道:“客官,你是要喝茶还是喝酒?”
“水,我…我要喝水。”
“抱歉,这儿只有茶和酒。”
“喝茶喝酒都不解渴,我只想要喝水。”
“抱歉,这儿只卖茶和酒。”
“我钱财万贯,还不能买你一杯水,水当真有这么金贵?”
“这位公子,你若离了你的家,就不再谈得上钱财万贯”
公子苦笑,要了一壶酒,一人静静坐在靠椅上听茶婆婆的故事。
茶婆婆适时向听众问道:“远方,真有那么好吗。”听众大多摇头默然。
“远方,神秘而未知,当然是好。” 公子干下一杯酒,拿着酒壶走向柜台。
“想不到………你这富贵人家的子弟,竟也有……同他一般的浪荡之心。”酒娘子大碗大碗地喝酒,轻笑几声。
公子与酒娘子碰杯,笑说:“在人世生活,束缚太多,不如寄情于山水,忘乎一生。”
风上林梢,秋意渐来,茶婆婆垂下白发,又问道:“远方,能比家好吗?”
公子仰头望向外面的灵秀山景,说:“只是想要一杯水,却塞我美酒佳肴,与我而言,弗乐也。”
酒娘子讥笑:“你逃出家门,不顾家人,有想过他们的感受吗?育你成人,竟这般狼心狗肺?”
婆婆拍打酒娘子手背,示意说话过分了,婆婆继而询问道:“离家少不了盘缠,你带得够吗?”
公子饮尽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壶答道:“我也愿生在平常人家,享平常之乐,可偏偏生在富贵人家,争名夺利疲惫不堪,我心意已决,前方再大风再大雨亦无怨无悔。”
“你这不是真心想怡情山水,你只是想逃罢了!”酒娘子摔碎酒碗,声色俱厉。
公子低头,静默,再抬起头,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背上行囊便孤身走向灵秀山的另一端。
待到不见公子踪迹后,回头对酒娘子说道:“我的傻姑娘,你的执念该放下了。”
“娘亲,你又何尝放下了………”
又一天,茶铺门前来了一位诗人,蓝袍加身,玉树临风,满是书生气。
酒娘子迎客问道:“客官,你要喝茶还是喝酒?”
诗人开颜问道:“茶铺里竟有酒?”
茶婆婆接话道:“是的呀,我们家有酒娘子在,怎能没有酒呢?”
诗人这才仔细望向酒娘子,一不小心撞进了她的星星水眸。
“姑娘出嫁了吗?”
“还没,尚在等待归人。”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如今寒冬,花不再开,姑娘此等兴许无望。”
“等一时是等,等一日是等,等一月也是等,等了多年,多少寒冬不是没有见过。”酒娘子冷冷地说道。
茶婆婆道:“我的傻姑娘,快去拿酒来,快去!”
茶婆婆走近诗人,小声搭话:“客官莫不是对我家姑娘动了心?”
诗人被点破心思,也不避讳,笑称:“她是我见过的女子中,眼睛最为好看的,如同星辰般闪耀,我不得沉醉。”
“若你能化解她的顽石之心,也好……” 雪花纷飞,茶婆婆望景感叹:“又一年了………”
夜半,诗人望山高歌,对月吟诗。
“又是一年雪纷飞,近望姑娘似水眸。如梦醒初空作罢,不堪忍受苦相思………姑娘,我想去灵秀山的另一端,领略大千世界的风土人情,你愿陪我一同去吗?”月下微光,撒一地寒霜,诗人又如皓月当空,闪耀一片微凉。
“为何你们一个个都想要离开这?”酒娘子打破诗人的雅情,问道。
“一生只待在一个地方多么无趣。”
“不是的,就算是待在同一个地方,每一天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天都是未知的,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这话有理。”
“有理也无用,无忧他………还是没有回来。”
时隔多年,依旧会因为思念魂牵梦萦,神魂颠倒,诗人无言,已懂心意。
“愿你们再见你们的无忧。”又值云开破晓,临走之际,诗人淡然一笑。
寒冬复寒冬,后来的寒冬,茶婆婆再等不到她的无忧小儿。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各执一词,各有道理,形形色色的世人何曾知道,到底何为自己的归宿?
时隔半世,又是一年好春光,茶铺又聚满了人,茶婆婆又开始讲故事了,尽数都是自家茶铺的故事。
“话说当年无忧小儿离家远去后,酒娘子成日借酒消愁,把说媒的人统统拒之门外,一心一意等待心上人的归来,其中也有许多不甘心的子弟上门说理,酒娘子二话不说跟他们撂下约定,谁喝得过她谁就能娶她,结果竟无一人喝得过她,倒也是遂了她的心愿………”
“再说后来,茶婆婆跟酒娘子遇上了好几个也要去往远方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像无忧一样,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因为向往,因为想要去探索,他们大多因为外界的原因不得不逃离。”
“其实,无忧也是自私的,其他人也不一定太爱那里,可我们………不都依然靠在这繁杂的人世间努力活着吗?可无忧到底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也无一人知道,他信上说勿念,我们又何尝能如此容易就勿念呢?这些年…我也看淡了,也许等待,只是一种习惯性的执念罢了。”
“现如今啊,茶婆婆熬成了念儿魂,酒娘子也熬成了茶婆婆。时岁迁越,茶婆婆临前嘱咐我,不能喝太多的酒了,不管是茶还是酒都是伤身的啊,我答应了她,从此不饮清茶,不管烈酒,可从此,我的娘亲也再没有醒来………”
故事说多了也许是云淡风轻的释怀,也许是百转千回的难忘。
茶婆婆很久没讲过那么长的故事了,她说她已经老了,不想再讲故事了,也不能再讲故事了。
于是乎,听过故事的人纷纷把故事流传于坊间,甚有人讲故事刻在石头上,立在茶铺的一旁,直至后来的后来………
一老者在茶铺角落掩面,一时望着再没有晒茶叶的茶罐和无人打理的酒槽,一时对着两块石头泣不成声,抽抽搭搭重重复复说着几句。
“这些年来我已经尝尽了茶的各种泡法,却忘了我置之物外的一个家。”
“娘亲…小娘子,我………我回来了,娘亲,不孝儿无忧回来看您了,小娘子………我…还可以回家吗?”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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