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剑

第一次见四叔，汪青青是被大表哥尚筇拉着进的正堂。

她因是姑娘家，一进门就跟在尚筇身后，等到尚筇停了脚步，她险些一头撞在尚筇背上。却听爹爹磕了茶盅在桌上，说道：“青青，过来见过你四叔。”

尚筇把她从身后拽出来，只见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朝她望来。那男子蓄着一把浓胡，连嘴也是隐隐约约的瞧不真切，眼睛却是射出光光亮亮的模样来，如同一把钩子吊在青青脸上。

青青业已十三，被不熟悉的男子这样直勾勾瞧着，又惊又羞满面绯红，谁知四叔又伸出手来一把拉住她半揽在怀里。青青吓得直欲挣脱，四叔的手却紧握成拳抵着她的后腰，额头抵着她的，青青竟瞧见那对亮亮的眼睛里蓄起了泪。

一向守礼的爹爹这才轻咳了一声，四叔恍若惊醒一般放开了她。可青青还没来得及后退，四叔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在他鬓角边摩擦，好似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尚筇上前来牵住了四叔的袖口，“四舅，菜快凉了，上桌吧。”

可即便是吃饭时，青青也能感觉到四叔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素玉门虽是习武之派，男女之防并不严谨，这样直勾勾的眼神还是显得唐突了。即便是和青青早早定了姻亲的尚筇，也是轻易不能牵扯青青的——只为着孩子年小，又是一处长大的，在家中才偶然放肆一把。

次日一早，还未到做早课的时候，住在家里的四个哥哥就把青青拉去了柳溪。五个人躲在几棵大柳树后看那边一个男子练剑，因瞧不真切，尚筇拖着青青往树上爬。

尚筇打头拉着，底下又找了个人托着，青青好容易才爬上去了，尚筇一翻身坐在了大枝杈上，拽着青青要她也上来。

谁知那柳树边上生了一截小枝桠，青青没注意，竟把脚上象牙白的绣鞋挂住了。青青向下挪了半寸，但因原本就爬得有些高了，那手伸出去了却怎么也不敢去捡鞋子。一来二去，竟把鞋子彻底挂掉了。

柳树的树皮粗糙，青青的脚又生得极嫩，她慌张去捡鞋子，手上撤了力，直接扑棱棱摔了下去。尚筇虽学过些许功夫，却因下落时力道极大，全然未能拉住青青。底下三个更是脓包，只会惊诧诧的叫，谁也不敢伸出手去抱着青青。

却见此时那柳树后的男子将手中长剑一掷，以此为力接连几个翻身，一把拉住了青青，打横抱在怀中。青青惊魂未定，好容易算是安全了，又见尚筇也爬下树来围在身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尚筇想上前去哄她，被狠狠瞪了一眼。

直到青青终于冷静了点，她才分出神来打量了一下抱着自己的人。因才哭过，这人影看在眼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只隐约看得出是个俊秀男子。

尚筇到这时才敢开口，“青青，没事吧？”

这仿佛一声惊雷，青青几乎是跳也似的蹦下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多谢四叔。”

她一副被惊吓过度的小模样，加之眼睛还红彤彤的的，看上去极为可怜。四叔却是剪去了一把浓密胡子，显出年轻的样子来。

看青青忍不住地打量自己，四叔又摸了下她扎在脑后的小辫儿，问她：“想不想习武？四叔教你。”

四叔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可透出一股好听的味道来。青青就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点点头——她因惫懒，连爹爹说要教她习武都未果。

仿若是应下了青青才反应过来，软软糯糯地牵了尚筇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四叔，我可以和表哥一起学吗？”

她睁着水灵灵一双大眼睛，早起还没理顺的小辫儿经过这样的折磨已经支棱开来，变得毛茸茸的，伴着微微的日光，如同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四叔都未有分出半分神去看看尚筇，只是青青怎么说就怎么应了。

四叔教武的法子与爹爹不同，他所教的一套剑法以灵巧出众，虽然男子习学起来有些困难，却是极为适合女子。青青学之快而轻巧，短短数日竟能单手挑开尚筇的剑——要知道，尚筇的功力一向是爹爹门下最出众的。

青青越来越喜欢跟着四叔，四叔见识广博，几乎将她所知的世界完全换了一个模样。她的功力日益见长，说出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随随便便就能将尚筇拉下马来，原本像个小娇花的小师妹短短几日便有了令人惊诧的进步。

可不知为何，当青青得意满满看向爹爹时，却见爹爹黑着脸一巴掌糊在了尚筇后脑勺上。

是夜，青青听见从爹爹房中传来的争吵声。不，确切来说是爹爹一个人的嘲讽斥责声。

青青偷偷趴在后边的小窗口，听爹爹说什么。因爹爹说话激动，零零星星只听懂两句“秘籍”“凌华”“青青”，青青知道凌华是早逝的母亲闺名，可爹爹是从不提起的，更何况这样激动的样子从不是他的风格，他在跟谁说话？

按捺不住好奇心，青青偷偷抠开了糊在窗棂上的窗户纸往里瞧，却发现原来有三个人。爹爹高坐在上，尚筇站在他身边，四叔却是背对着窗户靠坐在一边。

爹爹终于冷静下来，尚筇却走上前去跟四叔说话：“四舅，你就把秘籍拿出来吧，这也是为了素玉门发展壮大一统武林！”

一统武林？青青轻轻转过身来，她觉得脑子有点混乱，需要好好想想。

素玉门创立上百年，历经几代，从来都是君子风范凌立江湖，正是这样明哲保身的态度，才在江湖的血雨腥风中得以保全。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产生了这样的野心？

一定是尚筇！一定是因为尚筇的父亲是被野人谷那群人害死的，尚筇才想利用爹爹，利用素玉门，为自己报仇。

青青几乎就是以这样逃避的心理，套用着常见的话本子，不自觉地为爹爹开脱。

她又听见四叔的声音：“大哥这是要杀我？”

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脚打着颤偷看室内的情况，只见爹爹手中的剑已经抵着四叔的心口，约莫寸许就要刺穿进去了！

她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爹爹。

这个男人眼中喷出火来，手上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剑，用一种残忍而可怕的血腥凌辱自己的亲生弟弟。

四叔单手弹开了剑，两三步踏上了墙边，从青青所在的小窗口一把翻了出来。青青吓了一跳，还没叫出来，就被四叔一把搂住往房顶上蹿，立在了房檐上。

青青在极度惊恐下向下望去，爹爹已经冲了出来，不知哪里安排的一群弟子冲出来统统举起了强弩。青青吓得大叫爹爹，爹爹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

铺天盖地的箭枝朝两人飞来。

青青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就在这个当口，四叔将青青完全护在了怀中。

青青清楚地听见箭枝一枝枝刺进肉中的声音，她几乎要颤抖着去触摸那样冰冷的箭枝，却被四叔拦住。四叔低下头来看她，“没用的，箭有毒。”

四叔张口之时，嘴角慢慢地沁出来一丝黑血。

青青惊骇得眼中蓄起了泪水，“四叔……”

“不哭，你笑起来好看……像你娘亲。”四叔看似随意地抚摸她的手，青青却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手心里，“你爹逼着凌华嫁给他……他说只要我拿到了秘籍，他就把凌华还给我……可是你娘死了……”

青青颤抖着双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真的，很像凌华。”

四叔就这样沉沉倒下了，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这时，箭枝才终于停下。青青僵硬的放开四叔，手心里攒着那本秘籍。

爹爹见她站起身来，只问了一句：“秘籍在哪里？”

青青死死扣紧了手心。

她看到爹爹和尚筇那样热切而可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