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九)

作者: 郭艾晨 | 来源:发表于2024-04-04 18:05 被阅读0次

    几天后,浪迹江湖的花之甲再次返回家乡。

    他在莲花湖畔的树林里独坐,看夕阳西下,听虫鸣四起,内心一片温暖。他想去看看王村,那个他曾大出风头的地方,那个属于小卷老家的地方。时间当然是黑夜,没人看得见他。之后,他再回家。

    这么想着,他走进楚江楼喝酒,等待夜幕的降临。酒楼门口迎接他的不是店小二,而是持械士兵。东厂的眼线守着听泉镇两天,专门等候花之甲归来。

    花之甲被摁进马车,押往县衙大堂。此次是东厂公公审讯花之甲,而且还是昔日那两个校尉。知县换人了,刚来不久。

    李公公说:“张公公,我们换一下帽子,免得被秦大人介绍错了。”他没等张公公同意,立即摘下他的帽子,跟自己互换戴上。

    秦知县不解,停顿片刻,说:“这是东厂的张公公,这是东厂的李公公。”

    李公公说:“你没弄错,比上一任聪明。”

    张公公嘀咕说:“这不是张冠李戴吗?”

    李公公笑着说:“可他介绍对了。”

    花之甲因为是秀才,可以坐着说话。他的第一句话很真实,很傻气。他不解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最近会回来?”

    张公公笑着说:“我们的人打探到你刚给胡小卷立了墓碑。”

    花之甲睁大了眼睛。

    李公公笑着说:“你是花将军的儿子,我们算是世交了。”

    花之甲说:“我爹以前见过锦衣卫的两个校尉。”

    李公公叹口气,说:“如今东厂吃香,我们改投东厂啦。”

    花之甲说:“二位岂不是……”

    张公公咳嗽两声,说:“说正经的,你是否认识东林逆贼杨涟?”

    花之甲说:“不认识。我一介草民,浪迹天涯,不认识什么大官。”

    张公公说:“哚!你送给杨玉春的剑上,分明刻着你的名字:花之甲。”

    李公公佯怒说:“你送给他剑,有何企图?聚众谋反?借刀杀人?”

    花之甲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些不解,但只得据实回话:“杨玉春当时没钱吃饭,沿路乞讨,可以拿这把剑卖钱,用作盘缠,顺利娶媳妇啊。”

    张公公说:“真的这么简单?”

    花之甲说:“他好像不会武功。”

    张公公说:“那么,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你可还记得?”

    花之甲说:“好像叫王美蓉。”

    张公公说:“再问一个,你在莲花湖边,有没有跟杨玉春谈论国事?”

    花之甲一愣,意识到自己被杨玉春出卖了,不由得吃惊,呆了一会儿。

    张公公似乎抓住了什么,厉声说:“你快老实交代!”

    花之甲缓过神来,说:“杨玉春还好吗?”

    张公公说:“只要老实交代,自然没事。你快老实交代!”

    花之甲说:“有!我跟他说,东林党迂腐不化,势单力薄,成不了气候。”

    张公公说:“你是这样说的吗?”

    花之甲说:“是的!东林党奉行程朱理学,保守顽固。我是李卓吾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奉行王学左派,强调人人都是圣贤,只要保持自己的童心。”

    李公公说:“那么,你觉得公公我有没有童心?”

    花之甲说:“公公不比常人,自然是保持着天然的童心。”

    张公公说:“你还说了什么话?”

    花之甲说:“再没了。不过,他说会回来报答我的!”

    李公公说:“好吧,只要不做酸腐书生就好。你是花将军的儿子,咱们算是很有缘分,今日姑且放过你,望你自重自爱。不过你家现在只有茅舍一间,你又没有功名和事业,更没有成亲,还望你多加努力,光耀门楣。”

    花之甲说:“谢谢二位公公。请问,能否将我的武当剑还给我?”

    李公公说:“这是重要证据!不过,你是武当派的吗?”

    花之甲说:“正是。我是冲虚道长的弟子!”

    李公公说:“冲虚道长德高望重,已经九十岁。好吧,给!”

    花之甲返回莲花湖,已经是黑夜。他仗剑行至王村,四下空阔,月光似雪,疏灯如星。宽阔的大道上,人影绰绰,一彪人马衔枚疾走,意在攻掠。

    花之甲很想施展轻功,飞速告知村人,可那种想法似乎太幼稚,他已经变得很少有冲动,很少有梦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感激别人的善意之举,有的都是健忘与自私,甚至是恩将仇报。

    人马攻入,村人顿起,两厢交火,喊声震天,火光冲天,尸横遍地。

    光影的剪影中,一个壮汉骑马怒吼着冲杀,从那样貌、喊声和刀法上看,很像是表哥胡小海。他正面迎战,直冲进去,跟一个领头的土匪对战,砍下对方的头颅,然后力战群匪。他终究寡不敌众,被众人杀死。

    旁边黑黢黢的小路边,一个年轻女人手持宝剑,且战且退,逃了出来。那女人的样子,很像是小卷的嫂子,抱着一个东西,应该是婴儿的襁褓。

    一个土匪头目骑马挺着一杆长枪,赶过来,想杀死或抢夺这个年轻女人。他让不远处的花之甲看着似曾相识,仿佛是独眼龙。女人用宝剑奋力抗拒,背部被长枪刺中,惊慌,绝望,上衣又被挑开口子,颜面尽失,令土匪头子哈哈大笑。

    花之甲站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看得真切,于是狠点无影指,射出一道脉冲电光,独眼龙应声倒地。花之甲飞下去,到了跟前,见他果真唯有一只右眼,又黑又瘦,高声问:“你是昔日黑风寨的二当家吗?”

    土匪头子瞅了一眼,说:“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花之甲:“你骗我!你那天没有死!”

    土匪头子不待他讲完,说:“我现在死了。”头一歪,气绝而亡。

    小卷嫂子紧张过度,顿时松懈下来,反倒力有不支,瘫软在地,有些奄奄一息。襁褓中的婴儿,尚有啼哭声,只是眉额划伤,鲜血淋漓。她无力扯上衣襟遮羞,更无力帮助婴儿包扎伤口,只是望着花之甲,面带惨淡的微笑。她轻轻说:“怎么是你,你到底肯回来。”

    花之甲从独眼龙的迷阵里醒悟过来,看着可怜的表嫂,不敢上前搀扶,幽幽地说:“你们都不愿看到我。”

    表嫂说:“胡家对不住花家,将你们害惨了。你不要记恨胡家,胡家现在彻底完了。公爹还没出手,被一箭射杀了。小海会射箭,还是战死了。公婆不见了,应该死了。家里和村里其他人也惨了。据说小卷在外面死了,是你立碑的。”

    花之甲说:“就剩下你们两个?”

    表嫂说:“应该是的。小卷到底怎么死的?”

    花之甲垂下头,说:“她知道是姨爹设计陷害我家,不久咬舌自尽了。”

    表嫂惨笑了一声,说:“那么,很好。这婴孩是我的,叫留儿。看在小卷的份上,望你收下养大她。”

    不等花之甲答应,她就立即运气,自断经脉而死,面带微笑。这是个温顺女人,压不住丈夫,被迫做了一些事,极其愧疚。而且,她有时到听泉镇婆婆那里住两天,美其名曰侍奉婆婆。因为这层关系,他认得她。

    花之甲没多想,赶紧抱起表嫂和婴儿,疾驰到湖边的一处山林里,用宝剑挖了一个大坑,将表嫂的尸体草草埋葬。没有墓碑,只好将她的宝剑插在坟头。这是侠客安葬的礼节,很好。月光照在林子里,空阔处如一潭清水,虫鸣声声,简直引起圈圈涟漪。

    花之甲静坐了许久。没有摇篮,没有疮药,没有饮食,没有房子,怎生料理这个婴孩?他转而觉得这是一种累赘,何况自己是浪迹之人,不如将婴儿丢弃在草沟,自生自灭,或者天明之后,自会有人经过。这是一个女婴,团头粉面,瘪瘪嘴,呵呵笑了。他实不忍心,只好抱起她,依树坐着,默不作声。

    天亮了,他抱着襁褓,走到王村附近的山村里,托人收养。山村的屋前,几个姑娘媳妇站在那里,嬉笑着看他。

    有人说:“这就是秀芝那年出嫁时带着她在湖上飞来飞去的人!”

    有人说:“远近闻名的花少爷,花心萝卜,谁不认识!”

    有人说:“真的是他,多年未见,胡子拉碴,样子好帅啊!”

    她们见他抱着一个婴儿,啥也不问,都表示愿意收留这个孩子。

    他不待分辨,放下襁褓,留下银子,告知其名,疾驰而去。

    他真的变了,对女人们的玩笑和逗趣有些漠视,有些难以忍受。

    王村之灾,总算查探清楚。

    自上次听泉镇变故后,小卷娘搬回胡家,疯疯癫癫,性格大变,和二姨太是死对头。她暗中查问花家遭难的事,是里正刘三首先捣的鬼。两天前,她得知小卷死亡的消息,痛哭一场,于是下定决心,半夜约来刘三厮混,反骂他非礼,让丈夫和儿子出面杀他。刘三逃走了,先行一步,去了大别山桃花寨,引来大批土匪。土匪跟锦衣卫一样如狼似虎,永不餍足,在诛杀胡文通全族后,顺势对王村进行掠夺。他们主要是抢劫财物和女人,不愿给就杀人放火。

    刘三死了,胡文通和胡小海都死了,自有报应,花之甲还用得着动手吗?据说那个王知县被人参了一本,还在牢里。他早已看淡一切,本来也不想动手。他最初练习武功,就不是当做解决问题的手段;正因为这句话,冲虚道长才答应收他做徒。其实,那晚小卷含恨自杀后,他就彻底原谅了胡家,原谅了王村。

    其实胡家并未灭族,活下来三个人。一是刚刚送人的留儿,一是失踪不见的小卷娘,一是胡文通的小妾。据说她被刘三拐到桃花寨,成了压寨夫人,而这算是刘三献给寨主的见面礼,引导他们下山杀人。

    花之甲回到家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简述一遍,花员外夫妇对杨玉春愤怒不已,对胡家和王村的变故唏嘘不已,仅此而已,没有过多言语。

    花员外说:“我们不必报仇,人间自有因果。”

    花员外兴奋地告诉阿甲,这些年不断努力,积攒了一些钱,他准备去赎回花家原来的宅院。现在里正刘三死了,他办事方便多了。最让他高兴的事,是在几个门生故交的引荐下,他做了江城人家的文武宗师,老有所用,而且时局混乱,后金骚扰边关,朝廷决定起复任用一批富有剿匪经验的武将,他可能名列其间。花之韵得知胡家灭门的消息,也赶回来,一家四口终于团聚。花之甲唯一没有说的,是小卷嫂子托付他抚养留儿的事。此后,他应该不会去见她。

    花之甲有一件事必须去做,否则寝食难安。他几次梦见小卷,说自己好冷好饿。他迅速返回宣州城外的黑松林,找到小卷的坟墓。一看,木板墓碑倒了,临时坟墓被破坏了一些,怪不得她托梦说好冷好饿。是谁破坏的?莫非是山林的野猪?莫非是万恶的东厂?莫非是小卷的娘?幸好坟墓主体还好,露出一节“姥姥“的衣服,他赶紧培土修复,竖起墓碑。他拿来香烛和许多纸钱、贡品,在浓烈的火焰和烟雾中,将酒酹了一线,将回家所见的事情交代一遍,告知亡魂,祭奠亡妻,然后自己坐在那里喝酒,算是对饮。

    返回听泉镇后,花之甲长久呆在附近的山林里读书,练功,在爹的督促下,还思量着乡试的事。有天,他忽然想起留儿,走到山峰的山崖,抓住一根千年长藤,荡来荡去,找到着力点,跳下山岭,可以抄近道找到王村,从王村背后进入,再次探视动静。他要找一个人,是失踪的小卷娘。由她抚养留儿是最合适的,可惜她老人家竟然失踪了。

    花之甲跳下来的那一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熟料王村经此一战,全村人遭殃,整个村子成片下陷,已是万丈深渊,一片泽国,成了莲花湖的组成部分。他疑心是下山跳错了地方,定睛再看,先前的大片湖泊,忽然干涸见底,被抽干一空。因地势陡峭,不好下去。附近的村人围拢过来,对着突然下陷变成深坑的王村,指指点点。

    花之甲不去理会,用几根千年长藤结在一起,丢下去,沿着长藤飘摇而下,跃至潭底。只见一些腐烂的荷叶,一些炭化的莲蓬,还有几口生锈的铜鼎,几把斜插的古剑,半露在泥沙上。金银珠宝,遍地都是。还有一些巨大的枯骨,是死去的人、鱼、马。一座千年祠堂耸立在那里,祠堂前的高大门楼,正面写着“王氏宗祠”,背后写着“琅嬛福地”。走进祠堂,里面沿路都是玉观音、金锭、银锭、青铜镜等各种宝贝。还有一把宝刀矗立着,有些吓人。

    王村整体陷落呈深坑,早已让花之甲吃惊不已。又看见这里埋藏着“琅嬛福地”,不禁毛骨悚然。他十五岁跟王村新娘飞跃湖面时,瞥见过湖冰上这四个字,当时以为是新娘所划,没料到是底下宝地的显灵。小卷临死前说过,那个假阿西是琅嬛福地老主人的女儿,饱读兵书,足见里面深不可测,还有很多稀世宝贝。此正是:江山代有高人出,大侠穷途归洞府。宝剑兵法待后世,贪财好货变朽骨。

    花之甲想着这些都是王村的东西,都是留儿的东西,便只捡了一个檀木小匣,一把青铜宝剑,几册竹简兵书。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里面是否藏着石窟、洞穴,探究关于老主人的更多秘密,忽然听见湖上人声嘈杂,有人高喊。

    岸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充满好奇,像是窥视井底之蛙一样,对着下面高喊:“花大侠,你看见了什么?”

    花之甲高声回答:“什么也没看见!”

    花之甲顺着千年古藤飞上来,但他怀里的东西说明了一切。

    众人狂笑着,由几个胆大的带头,沿着刚才的长藤,纷纷下去。他们见了金银财宝就抢夺,又互相厮杀起来。湖底有淤泥,多是腐泥、泥炭,形同沼泽地,人多了就继续下陷,慌不择路之下,处处是吃人的巨嘴。有人想抓住长藤爬上去,被后面的人拽住腿,相互争夺逃生的机会。一怒之下,有人干脆一刀砍断古藤。最终,众人给湖底废墟增加一些尸骨,一些悲哀。

    花之甲正叹息间,发现深坑里水面猛然上升,汩汩作响,不一会,变成一座湖泊,又跟莲花湖连接在一起。刚才的一幕似乎是幻觉,并未发生。低头一看,怀里的宝物还在。如此看去,整个王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深坑,一个巨大的嘴巴,注定是要吞噬生命的。

    他决定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找到原先的古藤,攀援上了山峰的读书处、练功处,将几件宝物埋起来,然后站立山顶,望着山下的世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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