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鸠鲁是勇于求知的哲学家，他否认有超越界信仰，就自立更生，他不说人生的准则是服从命运之轮等等云云，他凭一己之力提出人生的准则：“快乐”。
伊比鸠鲁如何找到快乐作为标准的？
在上文（2022-04-25 伊比鸠鲁超越界观念的哲学启示）曾经看到，伊比鸠鲁认为人可以求知，不需要盲从别人的说法，而他认为知识稳固的基础在于感知经验。
作为哲学家，他的伦理观建立在他的知识观之上，形成环环相扣的体系。
那么，伊比鸠鲁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感知经验，认定，“快乐”是一种稳固、正确的道德标准呢？
近代苏格兰作家弗朗西丝·赖特（Frances Wright，1795-1852）写过一本书《在雅典的几天》（A FEW DAYS IN ATHENS），第三章就模拟伊比鸠鲁说出他背后的哲理，假定这本书如实反映伊比鸠鲁的思想，那我们可以随着故事，看到伊比鸠鲁的推论过程：
“那些讓我們為了美德而追隨美德的大師們，不顧我們在追求中可能找到的任何快樂或利益，是崇高的幻想家，他們建立一個理論而不檢查他們建立它的基礎，他們推進學說不審查原則。（The masters who would have us to follow virtue for her own sake, independent of any pleasure or advantage that we may find in the pursuit, are sublime visionaries, who build a theory without examining the ground on which they build it, who advance doctrines without examining principles. ）”（第3章）
”為什麼我凝視丘比特？因為它很美；因為它給了我愉悅的感覺。 如果他不能给我带来愉悦的感觉，我还能觉得他是美丽的嘛？我还会凝视他嘛？你是否还会觉得我付出金钱拥有他是明智之举呢？除了通過它們對我們的感官產生的影響之外，我們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法來判斷事物呢？(Why do I gaze on the Cupid of Praxiteles? because it is beautiful; because it gives me pleasurable sensations. If it gave me no pleasurable sensations, should I find it beautiful? should I gaze upon it? or would you call me wise if then I gave a drachma for its possession? What other means have we of judging of things than by the effect they produce upon our senses?)“（第3章）
”那麼，我們的感官是萬物的法官，所有人的目標就是滿足他們的感官。換句話說，他們的目標是快樂或幸福：如果沒有發現美德有助於實現這一點，那麼人们最好避開她，就像他們現在避開惡習一樣。（Our senses then being the judges of all things, the aim of all men is to gratify their senses; in other words, their aim is pleasure or happiness: and if virtue were not found to conduce to this, men would do well to shun her, as they now do well to shun vice.）”（第3章）
伊比鸠鲁是这样诉诸生活经验，而找出快乐作为标准的。
快乐的定义
哲学家思维是要1.界定定义；2.设立标准；3.建构体系（傅佩荣）。接下就是来看看，伊比鸠鲁如何定义“快乐”，如何以快乐作为标准指导自己求道和生活言行。
伊比鸠鲁的快乐，有两派说法，一派说是“心灵的宁静”，一派则说可能指的就是快乐本身，像是吃饭、睡觉、做爱、成为父母、唱歌跳舞、与朋友相处、欣赏自然美景这些事情。两派说法会在下文分别讨论。
派别一：美德作为最大的快乐
“美德作为最大的快乐”这个观点，我其实不是很确定是不是伊比鸠鲁的，但这确实是弗朗西丝·赖特的。在《在雅典的几天》有如下段落：
To be happy, we must be virtuous; and when we are virtuous, we are wise. (Chapter 10)
赖特进一步展开对美德的探讨。她提到快乐来自：
- 节制，束缚你的欲望，消灭那些现在放纵只会带来未来邪恶的事。
- 坚韧，会增强你承受那些即使节制也无法有效预防的疾病...它适合你承受一切，战胜恐惧，迎接死亡。
- 正义，将在你的同伴中给予你安全感，在你自己的胸中给予满足。
- 慷慨，会让你受到他人的喜爱，也会让你自己的本性变得甜美。
- 温柔，会从敌人的恶意中解脱出来，让你从朋友的善意中提取双倍的甜蜜。
- 感恩会减轻责任的负担，或者使承担义务变得更加愉快。
- 友谊，将为你的安全和快乐戴上王冠。
- 谨慎，将围绕着你，把你的停泊在安息的避风港。
Temperance, throwing a bridle on your desires, shall gradually subdue and annihilate those whose present indulgence would only bring future evil; and others more necessary and more innocent, she shall yet bring down to such becoming moderation, as shall prevent all disquiet to the soul and injury to the body. Fortitude shall strengthen you to bear those diseases which even temperance may not be efficient to prevent; those afflictions which fate may level at you; those persecutions which the folly or malice of man may invent. It shall fit you to bear all things, to conquer fear, and to meet death. Justice shall give you security among your fellows, and satisfaction in your own breasts. Generosity shall endear you to others, and sweeten your own nature to yourselves. Gentleness shall take the sting from the malice of your enemies, and make you extract double sweet from the kindness of friends. Gratitude shall lighten the burden of obligation, or render it even pleasant to bear. Friendship shall put the crown on your security and your joy. With these, and yet more virtues, shall prudence surround you. And, thus attended, hold on your course in confidence, and moor your barks in the haven of repose. (Chapter 10)
赖特进一步指出没有美德的人，是如何自找麻烦，给生活带来灾难的（第10章）：
- 什麼是貧窮，如果“我們有節制，可以滿足於一塊麵包皮和春天的一口涼水？如果我們有謙虛，可以像穿一件泰爾長袍一樣高興地穿一件羊毛衣服？(What is poverty, if “we have temperance, and can be satisfied with a crust, and a draught from the spring? — if we have modesty, and can wear a woolen garment as gladly as a tyrian robe?)
- 什麼是誹謗，如果我們沒有它可以傷害的虛榮心，也沒有它可以點燃的憤怒？( What is slander, if we have no vanity that it can wound, and no anger that it can kindle?)
- 什麼是忽視？如果我們沒有可以讓人失望的野心，也沒有可以抑制的驕傲?(What is neglect, if we have no ambition that it can disappoint, and no pride that it can mortify? )
- 什麼是逼迫?如果我們可以安歇自己的胸懷，有一塊土地可以坐下來休息?(What is persecution, if we have our own bosoms in which to retire, and a spot of earth to sit down and rest upon?)
- 什麼是死亡? 不是我們可以蒙上頭在他的懷裡安歇之事吗？只因为迷信才給他披上恐怖的外衣。(What is death, when without superstition to clothe him with terrors, we can cover our heads, and go to sleep in his arms? )
- 什麼是疾病？难道不经常是因为我们毫不克制，所以难以避免吗？如果我们善于節制，疾病是可能迴避的；就算不能，哲學也会带来慰藉。（Disease? That, too, we have shown temperance can often shun, and Philosophy can always alleviate.）
依此，赖特确实认为“美德是最大的快乐”。
派别二：快乐是美德和愉悦事物的综合
这一派人对快乐的定义，下图说的很清楚了。没有知识的人不能得到快乐，纵欲的人也不能。但是只有美德和节制，快乐是不全面的。派别二的人认为，快乐是美德和愉悦事物的综合。
Fullness of Pleasure Model
快乐作为标准
为什么快乐可以成为一种标准呢？
据伊比鸠鲁研究者【注解】，柏拉图在《菲萊布斯》（Philebus）这本对话录中，提到快乐不能成为标准，主要是因为快乐不能被满足，而根据逻辑，一件事如果还可能变得更满足，它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它也因此不能成为标准。
但这位伊比鸠鲁研究者认为，伊比鸠鲁已经说明了，快乐当然可以成为标准。快乐有它的极限，举食欲来说，我们对食物的欲望不是无限的。除此之外，我们短暂的一生也为快乐设下了限制，一生中不是快乐就是不快乐，对快乐的体验不可能超过一生的时间范围。再来，如果明确定义，“没有不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那么快乐不就也有了上限了吗？而根据逻辑，一个不能再增加、不能再变得更好的事物，就能成为恰当的标准。
【注解】After Religion and Death, The Third Greatest Threat To Happiness As The Highest Goal of Life.
我不是很确定伊比鸠鲁是否成功的建立标准了。讨论，要注重鲜活的证据。对人来说，死亡就是没有不快乐，那难道我可以说，死亡是最大的快乐吗？这显然违背我们的生活经验，人基本上都很贪恋生命，吃饭做爱显然比死亡更加快乐。
“没有不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听起来就像是一种很安静迟钝的状态，好像在说“心灵宁静就是快乐”【注解】。那无怪乎，有一派伊比鸠鲁学者会认为快乐的定义，就是这种很静态的定义。也无怪乎有许多人会认为伊比鸠鲁只是戴上面具的斯多噶主义者，号称追求快乐，其实是追求苦行和节育。
【注解】举例而言，弗朗西丝·赖特就在《在雅典的几天》全书反映宁静派的思想，例如在她的第10章：Ask, and she will tell you, that happiness is not found in tumult, but tranquility; and that, not the tranquility of indolence and inaction, but of a healthy contentment of soul and body.
以“没有不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作为论证说明伊比鸠鲁成功建立标准的尝试可能是徒劳的，但我想，伊比鸠鲁即便没有成功的建立标准，也还是说对了。在我的想法里，“成功建立标准”是哲学标准，是否符合哲学标准，和一件事是否正确，没有必然的关系。不符合哲学标准，也可以符合生活经验，可以在生活经验的领域是对的。我的这点想法，会在下一段落介绍伊比鸠鲁如何求证于生活而找出快乐作为标准，得到更充分的阐释。
想要伊比鸠鲁回答的问题
本文曾经有更大的野心，想要检验伊比鸠鲁如何形成一套圆融自洽的哲学思想，探寻伊比鸠鲁的观点应用在生命、求道、道德、美感等议题上的看法。但现在我将约束在几个我还好奇的问题。
- 只是仁慈是够的吗?
伊比鸠鲁无疑是很仁慈的人。他不看到人“应该”是怎样，而是陪着他们探寻找不到幸福的障碍。《在雅典的几天》第7章，假伊比鸠鲁说：我承認我不希望讓男人變得偉大，而是讓男人快樂。教導他們快樂和興趣的所在，无论他们是在履行兒子的職責、作為丈夫、作為父親、或是作為公民。他是个可爱又有魅力的人。
所有生物都追求活着和繁衍，从这样的角度来说，只是仁慈就够了。每个人都活得愉快，彼此能如朋友般相处。
但，人类的社会，似乎对公平和正义，有一种普遍的要求。我认为我也不能否认我的这点观察。如若如此，只是仁慈，而不讲正义，似乎是不够的。
根据罗素的辩护，希腊化时代希腊人也没有自己的城邦，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需求，这使得伊比鸠鲁考量幸福问题时，公共事务和正义问题付之阙如。
我可以试着想看看，用伊比鸠鲁的方法探寻正义问题，会得到什么心得呢？
- 伦理冲突如何解决呢？
快乐足以作为伦理冲突的裁判吗？这裁判稳定吗？
- 伊比鸠鲁为什么不能广为流行呢？
一个可能的回答是伊比鸠鲁实际上是广为流行的，立足于生活经验，所有活着的人都或多或少都能得出伊比鸠鲁所得出的世俗智慧或街头智慧。
但哲学史上，伊比鸠鲁却影响短暂。可能因为伊比鸠鲁的智慧在生活中成立，却在哲学的专业推敲中，经不起考验。可能严格定义的约束和逻辑推敲招架不住伊比鸠鲁来自生活的鲜活证据，他们容不下一句生物都懂的“快乐是生活的目的”。
- 同样是原子论者，伊比鸠鲁伦理观比佛陀的优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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