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龙凤
三细十七岁的时候,历史老师问她,愿不愿意参加市里“纪念鸦片战争150周年知识竞赛”。三细说,好呀,就拿起复习资料和另外几名女同学快马加鞭地准备起来。
比赛场地在县一中实验楼。那是三细第一次进入这所学校。第一轮笔试,三细和伙伴们答题顺利;第二轮抢答,桌子上放着抢答器。三细旁边就是一中的学生,居然是三个男生,这真奇怪。学文科出色的不应该是女生吗?三细暗想。三细班只有八个男生,都不怎么学习,形容也难以描述。为什么一中的男生高,帅,脸上扬着自信?
竞赛题简单极了,每一个都会,但是抢答总比一中选手慢一拍。原来是不会用抢答器。好不容易抢到了还答错一个。心里郁闷,后来带队老师说三细学校没有抢答器可供学生练习,就更郁闷了,眼瞅着一中选手夺冠昂昂然绝尘而去。
高考张榜那天,天好热,地上一点阴凉也没有,三细站在红榜前找自己的名字。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问三细:“你们学校文科考了多少?”“两个。”三细如实相告。男子嗤之以鼻,说:“我是一中的,我们学校光文科就考了六十个。”说完,昂昂然绝尘而去。
三细原地不动咀嚼他说的话,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还是由衷佩服。那时候考县一中比二中难多了,小升初的时候班里只有一个同学敢报,中考后三细学校也仅有十几个学生勉强能达一中线。这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一所学校呀,里面的老师和同学该都是人中龙凤啊!三细未曾在那里读过书,但是见微知著也算是见识过了。
在校门口遇到同班彬彬,带着女朋友。高考结束了,他可以公开地拉着女朋友的手到街上走。他没考上大学,即将去爸爸的保险公司工作。灰色贴身修剪的短衬衣衬得人很精干,脸色有点苍白,不像冬天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那样雄壮。那种军大衣,三细班里的男生每人都有,六件蓝的,两件军绿的,冬天穿着很暖和,像盖了一床棉被。军大衣色块面积大,走起来也带劲儿,尤其在课堂上,八件衣服突然不出声地立起来,有节奏地摇摆着从前门晃悠出去,老师肃立一旁,侧目而视,风景无限。
大学毕业后,三细被分配到了县一中教书。一中老师非常敬业,与三细同一办公室的一位老班主任自己孩子发烧,放在家里不管,先去教室里给学生上早自习。三细虽不赞成这样做,但是心里暗暗敬服。一中任何一个男学生,三细觉得都像当年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中选手,那是人中龙凤啊,三细格外宝贝他们。有人不写作业,三细罚他站,下课后校长找三细谈话,三细也赶紧认自己的错。
这么干着干着就干了几十年。三细练了一双电眼,会识人。大宽流连网吧,各科老师想放弃他,认为他不可能考好。三细不这么想,她问大宽,不好好学为什么不回农村舒舒服服当少东家去?大宽说少东家不稀罕,稀罕在县里上学,县里干净。那为什么在干净的地方不好好学?大宽不说话了。网吧里鬼影幢幢,三细拍拍大宽的肩膀把他带出来,拉着他的袖子过马路。大宽倒也乖,并不挣扎。被三细扔进教室里就学一会,等三细走了,他再回去。这样反复好几次,到了高三,他就不再去了。得空就演算,半年后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三细感慨大宽考得好,高兴了好半天。湖南弒师案爆发后,大宽正好在线上,三细开玩笑谢谢他的不杀之恩,终究没看错,一中即便是这样的学生也是人中龙凤。三细工作更拼了。
城里越来越多的学校到农村来抢生源,农村新兴了很多私立学校,许诺尖子生来了免学费住宿费,还发生活费。县一中的日子渐渐不好过,优秀学生被抢去了不少,次优秀的学生来得也不多。终于有一天,三细班上也出现了几件“军大衣”,摇摇晃晃地踩着三细讲课的声音,步点一致地往外走,眼看就要出门了。三细抢在前面堵住让他们回去,军大衣不肯。三细很坚持,她认真惯了,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课上发生,既不能让“军大衣”老大徒伤悲,也不能让师道尊严被冒犯。僵持着,不知谁在后面推搡了一下,军大衣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集体向前扑,排头的那个眼看就要扑到三细身上了,他的一只手在空中挥舞,像是要抓什么东西,但什么都没抓住,换了一个方向却打到了三细的脸上,啪!三细的眼镜掉在地上,低头去捡,军大衣们集体摇曳了一下,昂昂然从三细身边绝尘而去。
“棍子”教过三细,听完此事,敲了一下桌上的核桃,一粒果肉蹦出来。他说,三细啊,县一中已经不是你上学那会儿的一中了,招到“军大衣”这样的学生还提什么人中龙凤?你瞅瞅我们当年,谁不是惹不起躲得起?十六岁了别的没学会,学会侮辱自己的老师。这就不是人,是魑魅魍魉。你读书读得多,怎么就想不明白国家给你工资,让你教书育人,谁让你教书育鬼?
又一粒果肉从核桃里蹦出来,落在桌面的讲义上,1840几个数字跳到三细面前,昂昂然像是要跟谁打一架,又一眨眼被文字淹没,绝尘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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