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抵达之前,山村里的鸡鸣声便把我唤醒,世界依旧沉睡在黑暗中,那高一声低一声的鸡鸣声没有夹杂一丝方言,恍惚间让我错以为回到了故乡。我躺在黑暗的帐篷里,大山深处的静和急切的鸡鸣声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两只短兵交接的军队,哪怕混战在一起,人们依旧可以一眼就分辩出它们所属的队伍。我夜晚在他们门前扎营的那家人陆续起床,洗漱时水龙头的流水声,老太太责怪老爷子的恚怒声,都显得有些失真,仿佛是赶了许久的路来到我的耳边。此刻,我必须在记忆还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之前,回忆起昨天的旅程,让文字替记忆来保存我生命中那样平庸又特别的一天。是的,这一天是如此的平庸,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没有荡气回肠的故事,只是一个旅行者无数个日子里平凡的一天,从一个陌生地方抵达另一个陌生地方的一天。
富宁县的夜晚也是极安静的,小小的县城,夜深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那些灯光替人类守卫着黑夜。百越公园里的人散后,我也进入梦乡。也许是因为旅途疲惫的缘故,每天我都睡的很早,也睡的很香,亚热带气候带来的温暖像拥抱一样,作为一个陌生人,我什么都不怕。当黑暗、异乡、孤身一人成为常态的时候,我仿佛真正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一间房子,一张床,一条被子,我只需要一顶帐篷,一个睡袋,倒在哪里都能睡着,大地成了我最厚实的依靠,我躺在这颗星球上,感受着这颗星球血液的流动,聆听着它的呼吸,分享着它的温暖。此刻我多么的爱它,这颗独一无二的,我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星球。她承受一切,微笑和爱,她也原谅一切,苦难与战争。
城市里的清晨没有鸡鸣声,没有溪水的叮咚声,没有夜风吹过松林的喧嚣,有的是环卫工人急切的脚步声和公园里晨练老人的喧哗声,他们从钢铁的居所醒来,走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忙碌着各自的忙碌,熹微的光赋予他们一种神秘的色泽,仿佛某种沉默的仪式,他们都是参加祭祀的人。
当第一缕曙光越过滇东南高原六韶山脉高大的山峦,照耀在这座小城里时,我也要起床来迎接这新的一天,好像是一场舞会,时光已经发出邀请,我们都应该参与其中。起床,收拾行李,然后来到公园厕所里洗漱,拿回昨天放在厕所里充电的充电宝,可惜厕所里夜晚停电了,充电宝不但没能充上电,反倒把原有的电也耗尽了。
打点好行李便是漫长旅途的开始,从城市走过,七点多的城市才刚刚睡眼惺忪的从昨夜的宁静中醒来,我在路边找到饭馆里吃了碗面,这也许就是今天我唯一的食物了。出城之后便是漫长的上坡,当太阳爬上山顶,空气慢慢燥热起来,那漫长的山路没有尽头,一切都很艰难。四周的丛林冷眼旁观的睥睨着我,或从高处,或从低处,风过处,它们还咯咯的笑个不停。农田里的油菜低着头,沉浸在自己饱满的心事里,飞鸟在林中唱着歌,仿佛它们拥有很多快乐。蝉鸣声起,天气越热,它们叫的越欢,有些讨厌,然而,当我脑海里想起骆宾王的那首诗时,这讨厌慢慢被怜悯所代替,“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到最后不知道怜悯的是这生命短暂的蝉,还是自己了。
道路并不宽广,然而对于许多小动物来说,这却是它们生命无法逾越的鸿沟,是命运最后的归宿。那些小松鼠、小蜥蜴、蛇、以及老鼠,在马路上留下的一具具干瘪尸体是它们最好的控诉。像是一种殉道,或者抗议,连那些蝴蝶、蜻蜓、甲虫,都义无反顾的走上公路,等待着死亡的车轮碾过它们脆弱的身躯。有时也会有些小鸡、小猫、小狗,残缺不全的尸体倒在路上,血水和骨肉最后被车轮碾平,和公路融为一体。这是一条血腥的公路,死亡和繁荣共存,生命在这里毫无尊严,只有飞驰的车轮才是命运的主宰,像时光一样,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碾过一切,摧毁一切。我走在路上,旁观着世界的死亡和苦难,但是并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受苦的生灵在我灵魂里产生的共鸣只有一阵轻微的颤音,不一会儿就消散在公路漫长的尽头。
我被苦痛缠绕着,单车旅行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美好,有太多痛苦无助的时刻让人气馁,比如面对这漫无止境的上坡,双腿的酸软和屁股上的痛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低吟着放弃。然而是骨子里的倔强还是对道路尽头的拐弯处会出现一条漫长下坡的希望在支撑着我呢?我有时沉浸在一种肉体的痛苦和精神上的亢奋中,出于对痛苦的蔑视,我必须去承受痛苦,感受痛苦,把痛苦当作是一种反抗的工具。有时我会想到库切的那句话:痛苦是灵魂的学校。只是我无法确信这所学校能教会我什么。我的傲慢让我把痛苦当作是一种对自身软弱的惩罚,我必须在痛苦中感受到生命的神圣和伟大,必须在痛苦中顿悟,寻找到一种信仰来安放孤苦无依的灵魂。
但是必须回到现实,我必须和肉体的痛苦达成某种和解,这样我才能继续我的旅行。于是我必须停下来,当身体里的痛苦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必须停下来安抚它们,然后继续前行。就这样,面对漫长的上坡,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会歇息太久,只是停下来一分钟或者几十秒,痛苦便得到了安抚,我又能骑上车子走一程了,有时哪怕只能走几百米,这也是一种胜利。
太阳越来越强烈,晒在脸上有种炙痛,几天前阴雨天气中对太阳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好在有风,只是有时这风太过猛烈,又是逆风,也会让人厌烦。里达镇,木央镇,从期待,到接近,再到被抛却在身后,时间也随之被抛却在身后。慢慢的我重归219国道了。这时路况虽然差了些,但是好在一路下坡,坡很陡,弯很急,我体内飙升的荷尔蒙不允许我减速,于是单车像一阵风卷过,颠簸着向下飞驰,当你把单车的速度骑到五六十公里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你把汽车开到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都无法感受得到的,此刻我仿佛融进了风中,耳畔除了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我自己就是那风。转弯的时候,恐惧感和兴奋感交织在一起,能够让人在某一瞬间超脱形体的束缚,以一种无法触碰的意识形态存在。
直到木杠乡,下坡依旧在延续,木杠乡也建立在路旁的山坡上,乡镇并不大,同样是边境乡镇破旧的模样。我在镇上买了一大瓶水,吃了些在里达镇买的馒头,便又接着出发了,如果知道后来要爬那么多的坡,也许我会在这里多买一瓶水,那么接下来的路途也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出了木杠乡依旧是下坡,接着是更壮观的下坡,道路沿着巨大的山体向着峡谷蜿蜒而下。看着眼前深邃的峡谷,高大的山峦,光秃秃的山顶,我仿佛回到了西藏。下坡一直延伸到峡谷里的南利河畔,河水碧绿,平静的流过深深的峡谷,河岸绿树成荫,遮掩着河面,过了桥,便开始了漫长的爬坡。
沿边居民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习俗,远处的山林里浓烟四起,初时我还以为发生了森林火灾,后来才发现是当地居民在烧荒,在别处明令禁止的野外用火,这里似乎法外开恩。当地村民聚集在火焰旁,看着山火吞噬野草,带着浓烟冲上云霄,而后便开垦种植,这里山多地狭,能够种植的耕地太少。
漫长的翻山越岭开始了,初时道路沿着山体之字形向上,坡度并不太大,虽然骑行艰难,依旧可以缓缓而行。后来道路便沿着山腰,漫无目的的无限延伸,海拔的升高,视线也变得宽阔起来,透过路边的丛林,一个野性荒凉的世界呈现在了眼前。只是天色渐晚,太阳像个毛线团一样慢慢黯淡了白炙光芒,变得柔和猩红,接着那猩红的光球也一点点滚落下来,渐渐被远山遮挡。不知是雾还是霾,茫茫一片浑浊的白从远及近,笼罩着远处的山峦,蝉鸣更加急切,鸟鸣更加清幽。当天色趋于昏暗,蝙蝠的翅膀开始划过天空,那些许久不见的阴暗之物,此刻遇到,竟有了久别重逢之感,仿佛它们是从童年里飞来,与我在这异乡的丛林相会。因为蝙蝠对于农村里长大的孩子而言,他并不仅仅是一种丑陋的动物,它那丑陋的翅膀下扇动的风也曾吹过我们无数个童年的黄昏,它是接连着记忆的一种桥梁,能够把那些在生命里永远失去的人和时光串联成一幅幅美好的画面。太多值得热泪盈眶的记忆从一只蝙蝠的身上抽丝剥茧成清晰的影像,那些美好的岁月毕竟已经消失,所以每一件与之有关的事物都是开启记忆的钥匙。在城市的上空,你有多久没有见过夏日黄昏飞过的蝙蝠了呢?
夜色渐浓,山路依旧延续着上坡,而我离董干镇还有十多公里,这也使人伤感,黑夜里的异乡人总是出奇的脆弱。我要停下来,我告诉自己,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搭起帐篷。在道路的一个大拐弯处有个叫桥弯的屯子坐落在山上的林中,紧挨着公路有一栋屋子,楼上亮着灯,屋前有片水泥地,屋子旁边有间简易厕所,有条水管滚滚流淌着浇灌土地的水流,屋子门前有个牌子用白色粉笔写着“小卖部”三个字,这时我已经渴的嗓子要冒烟了,于是便喊店家下来。下来的是个老奶奶,我买了几瓶水,询问她可不可以在她家门前搭帐篷。她让我来她家楼上的彩钢瓦棚子下搭,这样可以避免淋雨。我把车子推到棚子里,她叫我帮忙把一个老人扶上沙发。这个老人身体不好,有些半身不遂,滑落在沙发前的地上,她无力把他扶到沙发上去,家里又没有年轻人。于是我便帮忙扶起老人,把他放在一个小圆沙发上,老人身上浓浓的尿骚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这或许就是衰老,我们都会有的结局。当岁月抽干了我们的生命力之后,我们也会像一张旧报纸一样陈旧不堪,被搁置在死亡的边缘吗?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如此羸弱衰老,我希望我先衰老和死亡的是精神,而后是肉体,因为我无法忍受一个羸弱的肉体里存在着健全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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