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哥
认识超哥的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我刚分到单位，就发现在一楼宿舍花丛边，经常会蹲着一个人，对着花丛自言自语，那就是超哥。超哥身边有一个农村来的女子，听说是他农村的老婆，专门随军到部队照顾他。他老婆倒是个活泼人，见到我总会热情的打招呼，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一天，他老婆邀请我进入他和超哥的宿舍。进去后，我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所有触手可及的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串又一串的数字，工整严谨，一丝不苟。超哥老婆大概看出我的惊讶，说，他每天没啥事干，就写这些。彼时，超哥真没啥事可干，因为部队已经不让他上班了。
后来，部队照顾超哥让他提前病退，他运气不赖，分了一套三居室的经济适用房。入宅大吉时，我特地买了一束花送过去。入门，超哥也不搭理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卧室里。超嫂带我去打招呼，我才发现超哥已经不在墙上写数字，但卧室桌上，几大摞白纸，上面也满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我问超哥，十几年了还没写完呢！超哥头也不抬慎重的说，你不知道，这是一项大任务，中央派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时间没到！
其实无论任何人问超哥这类问题，他永远都是这个回答。说多了，大家就觉得是个笑话，包括我，有时候也会跟着大家一起笑。
后来，我才知道，超哥年轻时，长得很帅，谈了一个女友，就要结婚了，因为一项临时任务，跟女友断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任务完成时，女友已嫁作他人妇。超哥受不了打击，从此就疯了，再也没有缓过神来。
图片来自《暗算》剧照
龙哥
龙哥是我的入门师傅，大家都说他是偏执狂。他带领新同志练技术的时候，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放过。有时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苦苦纠缠两三天。一般新同志在他手下呆一个月，单位就会安排离开。因为领导都知道，龙哥只适合带新同志摸到那扇门，不适合在踏入之后，再做别人的领路人。因为，他太执拗！执拗到工作岗位上的一丝疏漏，都会刨根挖底找原因。如果领导没有改进方案，他就会咆哮掀桌子。一来二去，领导受不了，就安排他不要上班，而是专门领新同志入门。我在单位干了近二十年，龙哥就一直干这个活。他手下的学员一个个成了他的领导，但他从不在乎。
现在我都记不清龙哥长什么样，只模糊地记得，那是一个伏案带耳机，不停按压复听按键的身影。
图片来自《风筝》剧照
高万
高万其实不叫高万，但大家都那么叫他，无论新同志还是老前辈。高万很老实，似乎除了工作就不会再谈别的事。如果问他一些生活上的事，他只会傻乎乎的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高万业务不错，一直兢兢业业，但是除了业务之外的任何技能似乎都掌握得不好。别人说他脑子里缺根弦，当年阴差阳错来了部队干这个活，是老天开了眼。没有这个活，他估计活不下去。
高万也很珍惜自己的工作，他还特别想评职称。但是职称需要考英语。每年他都报考，并且费很多精力准备个人述职材料，但是连续考了好几年，英语最高分也只拿了38分。我看不下去，提醒他，把选择题全部选C，估计也能有个四五十分，再把翻译写一下，说不定就及格了。高万不干。他说，我还是要认真对待每一道题。但是他的运气真的很差，但凡他认真对待的题目，几乎都会选错。有一次他只考了8分，从此他就放弃了评职称，离开的时候也只是个初职。
老陈
老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前辈，我认识他时，他都差不多退休了。每天穿一双军用布鞋，背着军用水壶，步行上班。听说，他多次在人民大会堂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拿着国务院特殊津贴。老陈一口山东话，跟他交流很困难，我完全听不懂。他特别节俭，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新时代的痕迹，完全是一个停留在六七十年代的人。他唯一的儿子结婚时，老陈为了表示心意，花大价钱买了上好的实木，让人打了一屋子的家具。最后他儿子把这些家具全扔了。原因是，料倒是好料，款式难以接受，全是六七十年代公社的感觉。这件事对老陈打击很大。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受到如此高规格礼遇的人，竟然被儿子嫌弃，被时代淘汰。
图片来自《暗算》剧照
二十八年前，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我走进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地方，那是一座秘密的军营。我在那里有幸结识了一群特殊的军人，他们是人中精灵，他们的智慧可以炼成金，他们罕见迷人的才华和胆识本来可以让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一直生活在世俗的阳光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命运，是我们永远的秘密。事实证明，我普通的智商和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本不配做他们的战友。我被淘汰了！所以，事隔不久，悄悄地我走了，正如当初我悄悄地去。然而他们却再也没有走出我的心间。他们像你年少时代的一场单相思的恋爱，因为神秘而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时代在转眼间变得喧嚣，越是喧嚣，他们在我心间的形象越是变得鲜明而亮丽。我知道，时代确实变了，但我相信他们没有变。他们不会变。他们不能变。他们依然是从前，依然是无名无利，却无私无畏。我为他们感动，也为他们心酸。就这样，我以魔术的方式再现了他们，这也是我们惟一能了解他们的方式——因为他们的真实，是不能书写的。
这是作家麦家在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答谢词。记得当时看到这段话时，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热浪，分明是喜悦，却伴随着心酸与莫名的伤痛，犹如长久等待不被理解后突遇知音，太快来临的幸福会让人不知所措。我很想把这段话告诉超哥，龙哥，高万，老陈他们，我觉得是对他们的安慰！但是，终究没有。一是他们已经没入茫茫人海，回归平静，二是，他们有自己的信念，不需要这种肯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