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宅的杨小久最近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作为单位的资深性行政,她虽无总监之名,却担了总监之责。财务、人事,前台,都是刚进公司不久的新人,老板不放心,便让她“一起看看”。而老板本来也没助理,这些内务上的事情,她便成了最好的传声筒。虽然工资也一般,但公司一般同事也都卖她一个面子,尊称一声“杨老师”。
然而上上个月,老板突然提拔了一个业务部门的女生做自己的助理。虽说的是只帮助老板安排行程、整理业务材料,但那女生俨然开始以老板娘自居——任何人要见老板,都得先过问她才行,不然,一句话撩下:不好意思,老板这个时间有安排了。任你什么紧急的事情,都得往后排队。杨小久在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旁敲侧击抱怨了两句,这么做耽误重要审批怎么办?老板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偏袒的意思表露无疑。
这下杨小久和她的三位小同伙就开始郁闷了,这位“女助理”不敢颐指气使公司里的那些业务大佬,但搓摩搓磨后勤的小伙伴们,还是游刃有余的。一个月时间不到,小前台作为90后的代表,表示受不了这样的气,愤然辞职了。财务的小伙子也摇摇摆摆,开始看起了新的机会。
杨小久背腹受敌,既被老板指责没有带好下属,又要忍受着助理的刁难、下属的抱怨。俩月不到,居然开始大把掉头发了。
小久妈倒是无所谓小久这工作上的困扰。作为浦东当地人,家里被征地、拆迁补偿的七套八套房子,随随便便借出去,一个月租金都抵得上杨小久一年的工资了。在小久妈看来,已然32岁的小久“单身”问题,才是一个大问题。“你不要做了,什么破公司,又没有前途喽,整天弄得死气沉沉,32岁看上去跟52岁一样,谁要娶你?赶紧给我去化化妆,减减肥!你这种身材,进我们广场舞队都没人要你!”
杨小久无所谓地应一声,哦,就垂着头做自己的事情。反正从小到大,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入老妈眼过。嫁不出去,我能怎么办?上周末不是也去相亲了吗?那个瘦成排骨的男的,也不过家里有几套房子,和我差不多的,就开始嫌弃我土。”别以为南汇并入浦东你就是城里人了,装什么洋气!”杨小久愤愤地想。
大概也就是从上次相亲开始,杨小久就开始做梦了。这梦可不太正常,不说醒来后杨小久记得清清楚楚,梦里的细节真实得跟真的一样。每天早上一醒过来,杨小久就头痛欲裂,感觉一晚上没睡似的。“大概是压力大了。”杨小久自我诊断了一下,在网上买了“褪黑色素”帮助睡眠,这下反而更糟了,没12个小时睡不醒,关键是越是睡得熟,那梦就越是清晰,杨小久在梦里去到的地方也越远——香港的街头、澳大利亚的海滩、美国的红杉树林……每次醒过来,杨小久都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离魂梦游到那儿了,不然为什么街头巷尾的小贩讨价还价都那么清晰?但,怎么证实呢?
这天晚上,杨小久照例吃了两粒褪黑色素,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梦乡。说实话,这些离魂一样的梦境做了那么久,她都已经快爱上那种天马行空的感觉了——至少梦里没有妖艳贱货,也没有渣男,更没有更年期老母。若是可以,杨小久甚至愿意24小时飘在梦境里。
然而这个晚上,她的“魂魄”去到的地方,居然就在杨家宅。她看着被推土机拆得面目全非的杨家宅,步履蹒跚地找寻着自己家房子的位置。
这块好像是杨老七家,因为那断墙上还写着“杨远志是贱(人)”,人字被敲掉了,那时小学的时候,杨远志作为班里长的好看又学习好的代表,总是被杨家宅的几个捣蛋鬼欺负。杨小久小时候特别喜欢杨远志,但她不敢说,她看着小小的杨远志站在那几个字下愤怒地哭泣,却不敢上前安慰他。
杨小久继续往前头走,自己家实在是太没特色了,没有门口一棵树或者旁边一口池塘什么,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杨小久怎么都找不到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腿实在是很酸,杨小久一屁股坐在了一块满是砖碎的水泥板上,结果叮叮当当地从头上掉下来一个钗子。这是个镶嵌着绿松石的老银簪子,银已经发黑了,绿松石上也布满了裂纹。杨小久捡起簪子,刚想把它再插回头上,转念一想,要不我把它埋在地下吧?她迷迷糊糊地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就是这么做了。
杨小久走到杨老七家的院墙下,在杨远志哭过的地方,开始挖起洞来,把簪子埋进去以后,她拍拍满是泥巴的手站起来,满意地再上面踩了几脚。“再见!”杨小久和自己的簪子摆摆手,说道。但她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再见,仿佛那簪子能听懂一样。
杨小久继续在这片废墟上打转转,她跑了一圈又一圈,认出了学校,认出了公交车站,就是没找到自己的家。“难道我不是杨家宅的人?”杨小久突然疑惑起来,那我是谁?我是谁?疑惑变成了惶恐,杨小久突然被吓得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黑暗里,杨小久好一会儿才回了神。这不就是自己家么?就在杨老七家隔壁的隔壁呀?怎么会找不到?杨小久突然又想起来,杨老七搬走很久了,杨远志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杨老七为了儿子,早早就搬去了市区居住。他家的宅子一直出借给了一群来浦东打工的外来妹子,似乎是做着劳务中介的生意,总是人来人往。
“那簪子。”杨小久暗暗想着,“我明天要去找找那簪子是不是被埋在杨老七家墙外。”如果有,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发现了一个奇异事件?杨小久脑子里开始编排起自己被同事、朋友包围着问东问西,又接受采访、成为网红,上了热搜……她的眼睛在黑暗里越睁越大,双颊泛起暗红,身体发热,再也睡不着了。
天刚蒙蒙亮,杨小久就听见母亲悉悉嗦嗦起床的声音,年纪大了睡不着,她每天早上5点半就会和老姐妹们集合,去广场上打太极拳。杨小久思索着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了,就披了件衣服蓬头垢面地去刷牙。正好和她妈打了个照面,杨小久一眼看到了她妈头上插了根簪子。
“咦?老妈,你那根簪子哪里来的?”杨小久马上凑过去仔细打量,果然上面有一颗绿松石,但不是银簪,是一段不知道什么质地的木头簪,黑黝黝地发着暗哑的光,“昨天还没见你戴这个簪子呀?”
“那个劳务中介的吴姐送我的,她刚刚加入我们舞蹈队。”小久妈满不在乎地说,“干嘛,老太婆的东西你也看得上?”
“吴姐哪来的这个簪子呢?”杨小久急切地追问道,忽略了她妈的嘲讽。
“买的啊,难不成还是捡来的啊?真是莫名其妙。我要迟到了,走了!”小久妈摸了摸腰带上系着的门钥匙,走了出去。
杨小久开始陷入了纠结与混乱,这根簪子到底是不是自己埋下去的簪子?还是说自己昨天无意间看到了这根簪子然后就梦到了?但为什么正好是吴姐送的呢?难道她是在杨老七家宅子门口捡到的?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杨小久第一次没有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就飞快地打卡下了楼。回去的公交车上,她想了好几种跟吴姐打探消息的方式,待见到吴姐面,一紧张,就什么都忘记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吴、吴姐,你送我妈的那根簪子,哪来的?哦,我是说,哪买的?”
吴姐很奇怪地撇了杨小久一眼,笑道:“怎么,你也想买一根?”
杨小久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想到什么理由,只好点点头,说:“我买了送人。”
吴姐犹豫了一下,拉了杨小久到旁边,避开了一屋子的阿姨,悄声说:“这簪子,其实我不是买的,是我前段时间想把那间堆杂物的屋子整理了给务工的小姐妹住,在杂物堆里发现的。大概是房东太太不要了的东西。”
杨小久突然记起来了,这根簪子,她的确见过。每次杨远志哭着跑回家,他妈妈都会迎出来,抱着杨远志的肩膀回去。那根簪子就在她头发上颤颤地插着,随着她走路的起伏一抖一抖,似乎会随时掉下来。那时候杨小久特别羡慕杨远志,因为他妈妈会抱着他。而从小到大,除了挖苦讽刺,杨小久似乎不记得自己和妈妈之间有没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候。
不知是回忆起了往事里失落的自己,还是因为成为网红的梦想破灭,杨小久情绪非常低落。吃完饭、洗完碗,她留了一碗菜煲在电饭煲里等她妈搓完麻将回来吃,自己就闷闷地上床了。希望晚上能去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吧,杨小久想着,闭上了眼睛。
果然,那个晚上以后,杨小久又恢复了在梦里满世界游荡的状态,有时候甚至会去到不同的时空,看到不同的星球。在梦里,杨小久无比地畅快,有时有和人大吵,有时候又发现无比璀璨的珍珠狂喜不已……慢慢地,杨小久越来越不愿意离开梦境。她关掉了手机闹钟,不再克制自己做梦时地节奏。“再远一点,跑得再远一点。”杨小久对自己说。
她对工作失去了以往的专心度,开始敷衍工作,“反正老板也看不到我的努力,”杨小久想着。她对母亲的唠叨更加不放在心上,“反正你从来也没真的关心过我,”杨小久想着。至于谈恋爱、男朋友?还是在梦里邂逅一个吧,那可真的是灵魂伴侣了。
最先发现杨小久不在状态的是人事小女孩。因为上班时间,她总发现杨小久发呆,交给她的材料,要么找不到在哪了,要么忘记让老板签字就下发了。老板的女助理几次三番当众指出错误,下了杨小久面子,换以前杨小久早就哭得梨花带雨了,结果这会儿她却平静地说:“要不,你开了我?”杨小久的老板这时候出来说话了,说小久呆的时间也长了,工作状态总是起起伏伏的,可以理解。小久勉强感谢了老板,心里却嗤之以鼻:“不就是因为这年头有经验却不计较工资的行政难找么。”
“杨老师,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啊,你脸色也不好。”人事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提醒杨小久。看医生,我是得去看看,不过,可能得是心理医生。杨小久默默想着,自己这个离魂的情况,莫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吧?
约了心理医生,做了催眠,做了测试,做了描述,杨小久终于听到了医生对她的诊断:“你这是轻度抑郁症啊。”
抑郁症?那不是杨远志的病么?我又没有受人欺负,怎么会有这个病症呢?杨小久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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