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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别的小孩都已经奶声奶气叫着爸爸妈妈的时候,马钢依然只能张着嘴发出,呀呀呀,单调的音节。那时他父母也只是认为他只是学的慢,并未多想。直到三岁,同龄小孩已经能吚吚哑哑说一长串话,马钢依然只能呀呀呀的叫。即使站在他身后大声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丝毫反映,马叔趁马钢睡觉时、趁他发呆时、趁他不注意时大声喊了他的名字很多次。
才不得不承认马钢有与生俱来的生理缺陷,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经常对旁人说,
他不是哑巴,他会说话,要慢慢教。
他不是听不到,早说大声一些。于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马钢五岁的时候终于看着嘴型勉强能叫声音来,能听出叫的爸爸妈妈。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马钢听不见也说不出。
我家和马钢家都位于山脚下,往下几十米就是一条横在两座山之间的大河,河对面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我们两家之间隔了三台肥沃的田地,三台地由高到低像是三节巨大的楼梯。他家在这巨大的楼梯下面,我家在上面。
马钢比我早出生七天。在这座小山村里,94年一共有四个孩子出生,山腰上两家都是女孩,山脚下两个男孩。村上的人那时常说,我们四个同命的老根中,山脚风水好,不冷不热的六月生的两个男孩。山腰上的不仅是女孩,还一个是一月生,一个十二月生。因为两家距离很近,所以我跟马钢尤为亲密一些。
山里的孩子没有玩具,我们最大的乐趣便是玩泥巴和打雀雀儿。我和马钢无话不谈,朝夕相处,我们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仅有两人互相能明白的手语。一旦逃脱父母的掌控,我们就溜到我家房后的花椒地里,笨拙的拿着锄头在黄土上挖出一条又一条的盘山公路,然后在屋檐上偷偷的取两个方形的空酒瓶子,在我们手里变成了翻山越岭的大卡车,灵活而生动的穿越在崇山峻岭里,嘴上发出呜呜呜的油门声。待太阳下山,肚子饿的咕咕叫,我们才意犹未尽的拿着座驾回家。一般那个时候马叔都到我家院坝里来找马钢了。和父亲讨论着今年旱了这么久了,什么时候才会落雨。见我们两人灰溜溜的一身土,总免不了一顿数落。临走时马钢悄悄转过身给我指指东边的山尖,又指指我,意思是明天太阳出来了上来找我玩,我悄悄地点头。
二。
依然记得大概是四五岁的年龄,那时我们已经不玩泥巴了。我们拿着弹弓,没有弹弓就手上拿着石头,在这座养育我们的大山上跑遍了所有角落。每一颗树木上都留下我们的手掌印,每一条小路上都留下脚印,每一块石头上都有我们的足迹。只为打下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我们几乎没有打下过一只飞翔的鸟儿,可是我们还是乐此不疲的四处游荡。
那天我们跑到河边,河水哗啦啦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两人争相捡起河边的扁石片,比谁打起来的水花更多。轮到我时我特意找了块稍大的石片,马钢站在我斜前方,示意我丢石头。我卯足了劲,助跑两步,马钢赶紧转过头盯着河面。这次石头并没有出现在河面上,不偏不倚的飞到了他的后脑勺。他发出一声尖叫,捂着头蹲下去,我心里想完了完了。我跑过去拿开他的手,手上满是血,鲜血顺着头发往外冒。我拼命的像他道歉,他一手捂着头一手左右摆动,眼睛里没有怪我的意思。
我扶着他边往回走边哭,他见我哭,一只手比划告诉我,没事,不要哭,还努力做出一个笑容来。好不容易到了家里,我怯生生的对父母说,我不小心石头打在了马钢头上。父母来不及责怪,赶紧拿出云南白药给马钢上了药止血,又扯下白布给他包扎好。
父亲叫来正在地里干活的马叔马婶,告诉了他们情况,马婶又打开白布查看了伤口,脸色阴沉地望着我说,你这娃下手没个轻重,马钢听不到你不多照顾他还给他脑袋打一个洞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被吓的哇哇哇哭个不停,马叔在一旁说,小娃儿耍出个意外很正常,下次注意点。
马婶不依不饶,那意外怎么不出在他身上,偏偏出在马钢身上。
马钢见母亲在说我,挡在我面前,轻轻的摸了摸伤口告诉她母亲没事,不要怪我。
父亲让我给马婶道歉,我哭哭啼啼地说,马婶马叔,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又对马钢道歉,马钢向我拼命的摆手,马婶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就被马钢硬拉着回家去了。
他们一家三口走远后,我渐渐停止了哭泣,听见父亲对母亲说,这马钢真懂事,可惜说不出来。
那之后大概有一个月我都是独自跑到屋后开车,独自拿着弹弓四处瞎打。偶尔马钢跟父母下地路过我家,他站在门口给我比划,大人不让他上来找我。
三。
我一个人的时候又找到了新的乐趣,在屋后那颗大核桃树下有一支离地面不高的树枝,中间弯曲的角度刚好能放下屁股。于是骑在上面,树枝本身的弹力加上脚蹬,就像骑马一样一上一下的,我们把这项娱乐叫做骑马。
那天太阳刚从山坡懒洋洋的离开,我和往常一样一个人骑在树上晃悠,就听见“哇”的一声,我一个激灵转过头,马钢从地里向我跑来。
他比一个嘘的手势,指指他家,意思是他偷偷跑出来的。用手拍拍屁股,回去晚了要挨打。他又给我看脑袋,我看看伤口已经好了,留下一个白色的疤,那里长不出头发了。
我给他玩我最新发现,他骑在树枝上开心地哇哇哇直叫,儿时两人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核桃树下。
到了读书的年龄,我们都被送到街上关在了教室里,山野里的快乐只能在放学后和周末去追逐。父母整天念叨我好好读书,加之老师教鞭的威慑,我舍弃了许多玩乐,换来了张张试卷上的高分。
马钢从来不做作业,课堂上也只能盯着老师的嘴巴发呆,即使这样他依然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数学和写简单的字。他的成绩与我恰好相反,我是第一,他是倒数第一。相同的是,我们都几乎不会挨老师的打。
而这两个都很少挨打的人却在那一天同时和教鞭亲密的接触了。我是因为头天下午和他掏鸟窝忘记背课文了,课堂上老师抽我背诵支支吾吾半天我背不出来,老师边打我边说,前两天还对你父亲夸你,今天就偷懒了。那时的我特爱哭,没打几下眼泪就挂在了脸上,老师看我哭的可怜兮兮打了几下就算了。
正准备继续讲课,最后排却发出了鸟儿叽叽叽的叫声,经过一番听力练习,老师从马钢的书包里翻出来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然后马钢也挨打了,他盯着手掌,教鞭打在手上他一声不吭,死扛着不叫出来,老师见他打了也没用也就算了。
放学后马钢追上我,我转过头不理会他。不是因为同他一起掏鸟窝耽误背书生气,而是我们找到鸟窝时商量好等鸟大点了一起来取,他却偷偷先掏了回去。他也知道我为此生气,一路把鸟窝递给我,又掏出没吃的苹果给我吃,我实在抵抗不了苹果的诱惑,就暂时和他重归于好了。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那么纯粹,一个苹果就轻易化解了恩怨。
刚吃过晚饭他来找我,他一脸忧愁,拉开书包给我看鸟儿都死了,我们两人又一起在核桃树下掏了一个坑,把还没有长毛的鸟儿都埋在了树下。
鸟儿死去的不开心没有占据我们太多的时间。那时我已经学会写字了,回到我家,我拿着黑炭在水泥地面写上我的名字,用手指了指自己,写上马钢又指了指他。马钢歪歪斜斜的模仿我写的,写上两人的名字分别指了指自己和我,我对他点了点头,竖起大拇指。急忙下山的阳光刚好照在两个小孩身上,照耀着我们的名字,他开心的笑了,我也跟着他笑。
四。
就在这样纯真的年代我们走进了小学的课堂,六年后我又带着各自的成绩走向初中的课堂,马钢却未能踏入初中的校门。那时的马叔或许已经不对马钢抱有希望了,自他出生十多年来,尽管只能哇哇呀呀的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马叔也一直深信马钢能战胜自己,有一天像正常人一样。
然而六年来的成绩单从未有过一张及格,再多的爱与信念恐怕也被消磨殆尽。当我坐在凉快的教室里听课的时候,马钢和所有农民一样扛着锄头,顶着烈日在地里耕耘。
马钢读书不行,干活确实一把高手,放假了躲在屋里讨清闲的时候,总是能看见马钢一人拿着锄头,或者拿着镰刀,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劳动,那一年他家地里的庄稼比任何人地里都茂盛。那时候我开始明白,我把力气花在书本上,他把力气花在地里。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命运似乎各自走向不同的未来。
偶尔马叔看着背着书包的我们不知在想什么,我问他为什么不让马钢读书了。他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他读个球书,就只能跟我好好种地。
那以后因为住校的缘故很少和他一起玩耍,在学校里我认识了更多朋友,和他们说着很多的话,玩着和马钢从没有玩过的游戏,那段时间似乎他就像山尖的白雾,在阳光的照射下飘向天空,淡出了我的世界。
马钢十四岁那年,马叔和马婶抱着想要一个健康孩子的希望,给他生了一个弟弟,取名叫马东。马钢或许也明白,父母所有的期盼在他身上落空,也许他失落过,也许他犹豫过,但是他依旧一丝不苟的种地,那几年马钢像是雨后的野草,蹭蹭的往上长,力气也大的惊人。干起活来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也让他父母总算得到一丝慰藉。
然而命运并未眷顾这一对夫妻,马东一岁的时候依然对身边的任何声音没有丝毫反映,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不得不承认,马东和马钢一样,与生俱来的缺陷让这对夫妻彻底没了生活的热情。
祸不单行,没过几个月马婶因癌症匆匆与世长辞。我是周末回家才知道这个消息,那时马婶已经下葬了,埋在我们两家之间的最底下那台地里。那段时间马钢也低沉了许多,偶尔见面也只是跟我点头打个招呼便离去。
马东的缺陷和马婶的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比沉重的打击,如果马婶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到十年后的马钢跳跃在灯光照耀的舞台上,一定会露出安心的笑容。
那以后马叔无比消沉,经常整天上街打麻将,也不管家中不到两岁的二娃,更不管地里茂盛的庄稼。一切责任都落在马钢肩上,他挺着腰板抗下了那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艰苦。
我清楚的记得次年清明节时,我和父亲站在屋顶上看见他们父子三人给马婶上坟,高高的马钢带着小小的马东跪在坟前烧纸,马叔拿着镰刀清理坟边的杂草。一切完毕,马叔牵着马东走在前面,马钢最后点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结束后,一阵青烟飘起,顺着微风飘的好远好远。
五。
马叔依旧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马钢不但要种地做饭,还要带着马东,裤子破了也没人补,经常看着两兄弟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那时我心底泛起无限同情,我斩钉截铁地告诉父亲,等我以后挣钱了,我先给马钢一百元,让他们都穿一身好衣服。父亲沉默着不说话。
多年后我才明白,在幼时无忧无虑的年纪,我们早已互相给予了比一百元重要百倍的东西,那便是陪伴。
人们常充满怜悯和同情的说,这个勤奋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要不是聋哑,肯定会有出息的。然而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可惜了的孩子一次次带来惊喜。
在我还仅处于对机械充满了兴趣,却苦于父亲不教我的时候。马钢瞎琢磨着,居然熟练的骑着他家里那辆摩托车穿梭在狭窄而陡峭的山路上。后来每天下午做好了饭,马钢就骑着摩托到街上接马叔回家吃饭,据说有一次马叔输钱了,马钢等了半天也不走,想着马东一人在家,马钢越等越急,最后气愤的掀翻了麻将桌。
从那以后马叔很少去打麻将,却又爱上了喝酒,每逢村上哪家办事帮忙,马叔都会喝的半醉才跌跌撞撞的蹿回家。马钢担心马叔,经常深夜到酒桌上来接马叔回家,有时大家都喝的高兴,他就坐在一旁等待,喝的有些多了,他就站在马叔身旁,有人举杯敬酒他就哇哇的示意不能再喝,大家都理解马钢不易,也就不在劝马叔喝下去。
日子就像奔腾的河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向远方,生活的轨迹使他同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又一天背着太阳过山,他的青春就献给了这篇养育我们的土地。
一转眼,我们都已长大,而那些年少时牢不可破的感情,在时间的变迁下,在命运的不同道路上渐行渐远。
那是他在地里劳作的第四年的一个下午,我放假回家,在他家的那亩自留地里,他拿着锄头坐在背篓上,一双胶鞋被全是泥土看不出颜色来,尽管带着一顶破旧草帽,还是被太阳晒一脸黝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就这样望着渐渐走近的我。
我背着单间挎包,里面是几本新买的小说。手提着行李箱,装着几件衣服和一个笔记本。我和他谁都不会想到,从小形影不离的伙伴多年在见会是如此一般。
待我走近他认出我来,哇哇呀呀的比划着,粗哑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那一刻我看着这个说不出话的人如此陌生。手忙脚乱地什么也比划不出来,多年未用,我几乎忘了这门独特的语言,最后仅点点头打个招呼就匆匆回家了。
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觉到在人生的长河里,有太多的无可奈何。那时我也几乎和大家一样觉的马钢这一生或许都要将汗水与泪水洒在这片大山里,也许他也如此绝望的想过,也许他一直如此绝望的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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