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致春灯谜”中有一段非常活泼的集体联诗活动。这一看似不太起眼的联诗活动，里面却蕴藏了不少有趣的细节，也显出曹雪芹高超的笔力。

一、先说缘起

李纨作为大嫂子，住在大观园照看一众小姑子小叔子，可以说是众人的首领。在这次诗社活动中，李纨提出提出了一个联诗原则：谁先得了谁先联。可以说，这是比较尊重实际情况的。而薛宝钗却提出反对意见，坚持要“分个次序”，而且是由她来定这个次序。

那这个联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次序呢？我们发现顺序如下：

李纨→香菱→探春→李绮→李纹→邢岫烟→湘云→薛宝琴→黛玉→宝玉→宝钗

芦雪庵即景联句

下面就来分析一下这个顺序：

1、李纨是大嫂子，按年龄辈分和贾母、王夫人给她安排的任务（照顾小姑子小叔子们）排在首位没有问题。

2、香菱是薛蟠的侍妾，虽然没有正妻那么高的地位，但总归是哥哥的人，而且其他的人都是未出阁的小姐，所以排在第二也还合理。

3、探春是贾府的正宗小姐，虽然是庶出的，但此次联诗迎春和惜春没有参加，所以探春作为主人，排在第三也合适。同时，也可以看出探春和宝钗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的。

4、李绮和李纹是李纨的亲戚，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亲戚。因为李纨是王夫人的媳妇，而荣国府是王夫人在管家，所以按照实权来划分先后。在薛宝钗的眼里，先李绮、李纹后邢岫烟也是合适的。

5、湘云、宝琴、黛玉都是宝钗的亲信，或说是对宝钗非常认同、以其为尊的人。其中，湘云是这三人中最大大咧咧的人，所以排在了首位。宝琴是她的胞妹，排在了中间，将黛玉排在了更靠后的位置。

因为宝玉和黛玉的亲密关系人尽皆知，如果将二人的位置隔开来，二人估计都会心里不太高兴，所以宝钗不得已还是将宝玉放在了黛玉之后。

6、最关键的是把自己放在什么地方呢？宝钗一直是想要向宝玉靠拢的，所以就排在了宝玉的后面。

我们要注意，这是联诗，一个人先要接上一个人的上联，再给下一个人出上联。明确了这个规则，我们就能明白宝玉是非常乐意接黛玉的诗句，而宝钗也是非常乐于接宝玉的诗句的。

二、再说联诗

顺序定好了，大家就开始联诗。谁来起第一句呢？按理说应该是排在第一位的李纨来起头，但是王熙凤作为“监社御史”，也是本次诗社最大赞助金主。她因为管家，公事繁忙，只负责象征性地起了个首句“一夜北风紧”，算是照顾性的。

通篇联下来，整个联诗总共有70句（为方便统计，我们以五字一断句为一句）。统计下来，众人联诗的数目如下：

众人即景联诗数目表

由图表可知，湘云得了魁首，联诗18句，遥遥领先；薛宝琴13句是榜眼，而探花林黛玉11句，他们三人联手贡献了整个联诗的60%,属于其中的第一梯队。

第二梯队的是宝钗、宝玉、探春、李纹、李绮、香菱，数目集中在2-5句。

第三梯队的是王熙凤，她就是一个打酱油凑数的。

那这个联诗的数目又能说明什么呢？

细细品来，其中还是有些值得考虑的东西。

第一，微妙地刻画出众人的性格。史湘云是一个阔达洒脱的女孩，奉行 “是真名士自风流”的人生信条，大块吃肉，就差大碗喝酒了。靠着一块鹿肉，写出了锦绣文章。在姐妹们的聚会中，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不会藏着掖着，不会顾全大局，只是表现出自己的天真和自由。所以，她当仁不让，竭尽所能，大战众人，联诗数目独占魁首。

薛宝钗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处处顾全大局，照顾所有人的感受。同时，她又是一个不把才学当作女子最重要品德的人，所以对于这种诗歌游戏并不是全力参与，只是陪着大家玩玩而已，数目并不太多。对她来说，是不愿为之，非不能为之。

林黛玉是一个有着“咏絮才”的才女，对于这种可以彰显才学的场合，她还是乐于表现的。只不过此时的林黛玉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锋芒毕露。再者，自从跟薛宝钗和解之后，她的为人处世开始越来越让众人接受。此时，她也很亲热地把宝琴看作自己的妹妹，于是就没有尽全力跟宝琴和湘云二人争竞。

第二，巧妙地表现出人物的心理。李绮、李纹和邢岫烟是新来贾府做客的亲戚，没有薛宝琴那般的高规格待遇，他们不太好表现出喧宾夺主的架势，只是草草参与一下就鸣金收兵。我想他们并不是才学不够，更大程度上是心理上的拘谨而已。香菱刚刚得了诗歌的三昧，算是刚刚入门，能参加这么高端的诗歌聚会已经是很难得的，因为水平还有待提高，所以在间不容发的争抢过程中她插不上话，只在必联环节联了两句，在抢联环节就落第了。

探春的心理是比较微妙的，论才思敏捷，她可能确实比史湘云、林黛玉和薛宝钗稍逊一筹，但水平也是很高的。只联了四句，说明她是有意收着的。一方面她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是一个冷静隐忍的人；另一方面她也想照顾新来的亲戚们，不想冷落了众人。所以在众人酣战的时候，她将众人所联的诗都誊录下来。

宝玉的心理则是纯看客的心态，能跟姐妹们一起，不管干些啥他都是乐意的，所以联几句诗都是无所谓的。除了必联环节的两句和林黛玉的催促下联了两句就不再参与，只是在旁高高兴兴地观战了。

三、总结

通过一次不起眼的联诗活动，让我们洞悉了众人的微妙心理，我们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的如椽大笔。同时，我们也发现了几个有趣的事实：

1、薛宝钗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无论从年龄看，还是从客居贾府的身份看，她都不太适宜在集体活动中强行做主。她将李纨放在首位，自己放在最后压轴，隐隐有一种将要掌控贾府众人的心态不自然地流露出来。

2、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关系非常不一般，即使在一般性的活动中都不能不考虑两人的感情。薛宝钗虽然有种种倾向有意无意地去接近贾宝玉，但是她无法完全撇开林黛玉的存在。这一点在后面的紫鹃试宝玉的情节中得到了再次验证。

3、联诗次序更像是薛宝钗的心理距离。联诗次序靠前的人与她的感情相对淡一些，心理距离相对远一些，而联诗次序越靠后的人则是与她感情相对较深，心里距离相对较近的人或者说是她更愿意与之亲近交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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