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e0585939099f | 来源:发表于2018-03-16 12:36 被阅读7次

    你经历过那种忽然地想起一人,觉得很久没有见面过,十分思念,而又更忽然地想起这个人已经死去了的感觉吗?我刚想起这么一个人,是我少时经常去她家玩闹的一位外婆,说起来,她是我母亲的干娘,也是我父母结婚的媒人,他们说那会结婚是必须要有媒人的,而推崇和经历自由恋爱的我,不能理解,也不以为意。父亲并不完全接受这位外婆是母亲干娘的身份,他说:“人家都是谁家没有孩子才会收认个干儿干女,哪有这样家里有四个孩子,还要再从别处认个女儿的。”但他也毕恭毕敬的面对这位外婆,就因为她是他们的媒人。我想这种不理解就同我对媒人的不解一样,并不影响我对她的爱戴,我的缘由更加简单直截,多一个人疼爱我,我总归是难能拒绝的。老太太是一位开朗,富态的人,我鉴于她的身材,戏称她叫“胖姥娘”,说是戏称,到了她那里却成了“爱称”,胖老娘很乐意我这样叫她,家里的亲戚也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位“胖姥娘”。我并没有一位“瘦姥娘”与她相对,却有一位“瘦姥爷”与她相衬,他们不出所料的是一对夫妻,瘦姥爷也不是瘦弱,而是精干,硬朗,有心思也有手艺,他总开玩笑说是自己把老婆照料得好,才让胖姥娘成为“胖姥娘”的,两位老人的恩爱也就可见一斑。瘦姥爷去世是在我还小但也多少懂些事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年,只记得是在十一假期里。大晚上的,我正坐在家里的木质茶几前面赶作业,妈妈接了一个电话,我只听到电话里有哭声,而后就被妈妈火急火燎地骑车载着赶去胖姥娘家里。那时候妈妈骑的还是那种老式的电瓶车,样子就像是粗壮了好几圈的二十六寸直把自行车,车子后座架上还安着一个小的储物箱,妈妈总是把雨衣和早晨起来上班时穿的或防晒或挡风的薄外套放在里面,但就是这个小箱子,把座架的空间压缩的极小,当时的我必须得面朝后做,把手肘放在小箱子上,才能勉强被塞进储物箱和车座之间的空隙里。孩子总也不能珍惜自己在孩童时所享受的待遇,到长大才追悔说不能回到当时,我那时候一点也不喜欢被母亲载着出去,可现在想想,上一次被她载着出去,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家里的车子也不是原来的了,而我再没有那种怀贴后背或是背靠背的拥抱了。一路上我没想着所谓哭声是怎么回事,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风很凉,天上有无数的星星,缀着,闪着,因为已经很晚了,街上很静,没有什么人在,我能听见车胎与地面拥抱时的热烈,分离时的眷恋,发出吱吱吱的摩擦的声响,配合着妈妈很重的呼吸声。妈妈很着急,她把油门把手拧到最大还不算完,坚持自己蹬着车子,车子也晃动的厉害,我说,妈妈是不是我太胖了,妈妈没说话。我们是在我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作业没写完的时候到了胖姥娘家。妈妈停了车,我从后座的空隙里蹭出来,妈妈对我说,你的瘦姥爷身体突然不太好,送去医院抢救,但是还是没有救过来,他去世了,等会咱们进去,妈妈有很多事要忙,可能顾不上你,你就听话,在里屋呆着就好。我就呆呆的听着,然后觉得难过,但没有哭,也没掉眼泪。进到屋里以后,得知瘦姥爷的遗体还在医院没有运回家里,但是家里所有人都已经混乱起来,我只记得所有女人都在哭,胖姥娘,四个妗子(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到了几个),四舅家的姐姐,男人们或者在劝,或者在打电话问葬车到了哪里,或者在商议葬礼,总之人们混乱的就像下课时候的课堂,但却没有丝毫课堂下课时候的快乐,相反,笼罩着一层弥漫在空气里的哀伤。我去了阳台,还是呆呆的站着,窗户外面的天空不知怎的就阴暗下来,星星也不闪了,我觉得难过,但是我没有流眼泪,也没有被房间里的哭声感染。我想起来,瘦姥爷下午打电话说晚上包了大包子,是我爱吃的胡萝卜羊肉陷的,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我想起来,我还没见到瘦姥爷最后一面,我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在心里说,瘦姥爷,你怎么就不再等我一会呢;我想起来,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瘦姥爷了,也就没有瘦姥爷了。我重复着想着,你怎么就不再等我一会呢?怎么就不再等我一会呢?现在想想,那是我第一次遭遇亲近的老人的葬礼,好像被打蒙了似的,那个年龄段有个最好的描述方法,就是我小时候,小到自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是个大人了的时候。当时我在想,我本可以像一个大人一样,经历了亲人的去世,我可以长大更多,我以为我可以像那些大男人一样,那时候,我觉得不哭就是长大了。直到我看见那只狗,那只瘦姥爷和胖姥娘养了很多年的京巴犬,叫欢欢,平日里活蹦乱跳,最喜欢的就是跑到我跟前在我的鞋上蹭痒,现在它没精打采地趴在阳台的一张毛毡垫子上,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角,它间或会抬头看我一眼,眼睛里说着,你来晚了,他本来在等你呢。于是我就哭了,放肆地,毫不留情地,嚎啕。妈妈过来安抚了我一会,三舅也过来说,让他缓一缓,他也难过。我啜泣着问,欢欢也难过吗?三舅说,这狗也通人性的,它也难过。但我没听见欢欢回答我,它也没再看我一眼。欢欢在瘦姥爷去世后三四年的样子老死了,记得它最后那段时间懒得很,吃饭都不想动,胖姥娘也不再带它出门遛弯,只是每次我再翘着腿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它还是慢吞吞的爬过来,在我的鞋上蹭一蹭脖子后面的地方。我没想到的是,我真的没有再见到瘦姥爷的面,遗体运回来后,大家就开始准备葬礼,遗体告别时,妈妈说我太小,就没有让我去。我只是负责跪在灵堂最外面的位置,看人们来到,鞠躬,听旁边一个不认识的亲戚假哭,生号。我忽然觉得,死亡从一件意外,惹得大家痛心难过,变成了一种仪式,需要有各样的流程,而我只是流程里的一个小部件。我看见二舅三舅家的哥哥从大学赶回来,离着老远就哭得泪流满面,喊得惊天恸地,他们到来时人们都朝着他们看,眼神里满含着奇怪的同情与不解。现在,我唯一祈祷的不过是这所剩无几的大学生活里,不要再让我经历他们的故事。瘦姥爷去世以后,胖姥娘没有以前胖了,但身体还好,只是后来有些耳背。直到欢欢老死前一段时间,她还是会每天带它出门,只有原来每天下午打麻将的习惯改成了每天早晨一次,下午一次,拿着板扎,牵着欢欢,出门买菜,和其他老太太们一起坐在路边聊聊天。我去她家里的时候会偶尔和她一起打一会麻将,这时候她会很开心,每张牌打出去都掷地有声在嘴里应和着,还会聊起来以前打麻将的趣事。欢欢死后,胖姥娘没有再养狗,三舅曾经说要给她再养一只(胖姥娘后来和三舅三妗子两口住在一起,他们两口和胖姥娘一起出钱买了原来瘦姥爷单位里的家属楼,其他儿女平时偶尔会去看望,过年过节则会在一起聚会),但是她说,不养了,养那东西最后还是给它流眼泪。我已经说过,瘦姥爷是我经历的第一位亲近的人离世,但自那以后,死亡并没有休止。现在想想,回头看看,瘦姥爷,爷爷,奶奶,还有一位乡下老家的老姥爷(姥爷的上一辈人),他们是相继“死在我手里”的,这种恶毒的说法并非是说我杀死了这几位老人,而是我经历了他们的死亡,我明明白白看着他们被装进棺材里,被供奉在厅堂上,被女人们围成一个圈围着,被男人们在一张上面摆着祭品,香炉,挂着竹帘子的桌子外面跪着,被来吊孝的人鞠躬,磕头,哭喊,流泪,假哭,塞钱,入账,寒暄,拍打裤子上的土,笑呵呵的离开,他们就是这么死在我的手上的,我看着他们从人变作死人,遗体,遗像,牌位,族子(同音,祭祀时挂在墙上,写有家族各代人名字的布)上的名字。死亡变成了一种遗忘,我看到他们的消逝。尤其爷爷奶奶,我看着他们咽气,入棺,出殡,火化,埋掉,我甚至还曾触碰奶奶已经冰凉的手,尝试想把她拯救过来;我甚至捧着爷爷的骨灰盒,看他变成一捧灰土。我就是这样无可避免的参与到他们的死亡中去,是我亲身经历了他们的死,尽管我不愿详述,但我明白他们的死亡就是有我的存在,我记得其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哪怕有一天我不再记得,也无法逃避,我从未想过他们未曾死亡,尽管无比思念,但我从未恍惚过他们的消逝,他们的死亡如此清晰,仿佛他们还在眼前一般,每一次死亡的经历,总给我无尽的沉淀与打击。但胖姥娘的去世给了我另一种非同一般的心理情愫。假期里,我无意间经过她原来的家的时候,忽然想到很久没有去看望她了。这本身倒是正常的,人一大起来,就规矩人情都懂得多些,少了小时候的孩子气和童心,也就没有了那么多的乐趣可寻。我甚至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不同胖姥娘一起住的孩子还不如我去看望她去的勤快些,也越来越忘了小时候把零花钱存下来给胖姥娘买些我喜欢吃的东西时,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但我更突然地想到,她是已经乘鹤西去了的,我才回想起来,其实并非要去她那里的理由不好找了,而是已经没有了要去看的人。老人去世时,我是在外地上大学的,本来我知道了这样的事是一定要回去的,但父母告诉我胖姥娘去世了的时候,出殡都早过去了很多天。胖姥娘是我亲近的老人们已经仙逝的人中,唯一去世时我不在身边的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身体还硬朗,坐的离我很近,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因为自己耳背,她很大声地说:“看我的这外甥长得,眉毛又长又浓,模样多俊,肯定是要讨个好姑娘的。”父亲发短信给我说胖姥娘去世了的时候,我只觉得空白,是一条短信杀死了一个人,但那短信似乎又与我无关,而这样的境遇里,胖姥娘的去世似乎即是并未去世,我本已经离开她很远了,远到她的生死也已经不足改变的距离,以至于在我,完全无意识她是死去了的。于是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才发现,我是错过了胖姥娘的死亡,而且我还要逃避它。每年开始让人觉得冷的,总是这几场雨,淅淅沥沥,隔三差五,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是在胖姥娘三年祭日的一大早就赶了火车回学校的。所以,我再一次逃避了她的死,从她的死亡开始,有意无意的逃开了,逃得彻彻底底。死亡在原来是一件极重大的事情,有人去世,整个葬礼过程是极其隆重复杂的,各种礼节规矩也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中华的文化了,但现在死亡似乎只是个流程,当然,死亡仍然是极重大的,因为有人死了,就有人要分钱了,至于礼节规矩,感情,文化,我没法去描述,我只能说,礼节在我的电脑输入法里排在第六位,位居理解,李姐,李杰和李洁之后。姥爷告诉我说,不要以为原来的人感情就有多好,那时候,父母健在的时候,亲兄弟亲着咧,好似块钢板,风吹不进,雨淋不进的;一旦父母去世,为了分家,打破头的,撕破脸的,也多着呢,仇人似的。我也才发现,时间是浪淘沙一般的,把利益冲突的核心保留下来,而无关痛痒的祭奠,礼节,就让它死亡了。我只是觉得,在我,死亡是一种遗忘,是一种消逝,而一切都在消逝。只是每一次死亡的经历,都是给生者的一个机会,一次重生,只是太多次,我们都错过了,甚而至于逃避它,逃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如果谁这一生只经历一次死亡,而且这死亡还是他自己的,那他算得上是十足的好运也是十足的背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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