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顺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我尝试着追寻先辈们走过的痕迹。
看一看他们望过的云,摸一摸他们撒过汗的热土,吹一吹曾经掠过他们衣衫的清风。
于是,那原本生疏而冰凉的称谓,从沉默的黄土地上复活,幻化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越过历史的烟尘,若隐若现地站立在我的面前。
其实,他们从来没走远,在我的血液里,沉淀着他们的基因;在我的眼睛里,咖啡色的瞳孔上,留下他们的印记。
一代一代,永不磨灭。
淮河的支流在太和县境内,名曰沙河。从县城西去,距河西5里远处,有两个村庄。以祭祀的大庙为界,路东是东洪村,路西为西洪村。
相传,清兵入关,带来了很多支少数民族的内迁和汉化。有两个兄弟看到此地百草丰茂,遂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后世子孙皆改为洪姓。
至1900年,各自繁衍了超过100多人的两个村子。
正是这一年,八国联军侵华,清军战败,慈禧太后仓皇出逃,各地军阀趁机作乱,借机扩充势力。
历史的烟云和政治的血雨腥风,无异于一场地震,位于皖北的这个静谧的村庄,也无法幸免被波及。
忽一日,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何处横冲直闯来了一群兵匪,见到青壮年男子就抓去充军,或当苦力。
祖爷爷被抓走时,祖奶奶抱着不满8个月的太爷爷追出好远,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那年,祖爷爷不过20岁。祖奶奶才18岁。
一个家没了男劳力,孩子又小,祖奶奶的母亲心疼女儿,就派人把母子俩接回了徐家。
徐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的富裕人家,自然不少他们饭吃。
大概,祖奶奶情商高,太爷爷又聪明伶俐,母子俩颇得徐家人上下欢心。太爷爷成了外婆家的“团宠”,得到很好的照顾和接受到传统的文化教育。
而祖爷爷一走许多年,再也没了音讯。
在那个民不聊生,战乱频仍的年代,他,一个年轻的生命,十之八九,客死在荒山野岭的某个战场。
不然,他就是残了,废了,也断不会忘记家中的新妇幼子。
好在,他在人世间还留下唯一的根苗(后代目前已逾百人)。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在这期间,大清亡了国,各系派军阀继续混战中,转眼18个年轮碾过去。
太爷爷在偏僻而安静的村庄里,成长为一个满腹经纶,相貌堂堂的后生。
长期住在外姓庄户里,终非长久之计,成年后的太爷爷知书达礼,生出了认祖归宗的念头,便果断带着祖奶奶回到西洪村。
面对满院萋萋的荒草,断瓦残墙,太爷爷没有退路,从宗族里要回贫瘠的田地,开始了白手起家的生活。
当时科举考试已废止,尽管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太爷爷仍没有别的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唯一的增加收入的方式是,在种田之余,去大户人家当私塾先生。因为他极其认真,有真才实学,很得乡里乡亲们的认可。
后来,方圆几十里的数十个村子里,有见识的乡绅们,纷纷聘请他教育自己的后辈们。
关于他的教育故事,皆出自于他人之口,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一次是我八岁那年,赤脚在雨后的村路边踩水玩,正开心,被村里白胡子老人看到了。
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四太爷。
四太爷皱着眉头,犯愁似的盯着我,指着我那沾满泥水的脚丫,训斥道:“小妮子!你可知道?如果你太爷爷活着,非得打死你不可!”
我不解地看他一眼,十分不满他打扰我的兴致,一连声反问:“我咋啦?咋啦?”
“这在以前啊,女孩子不能露出脚给人看到的。唉,唉!现在人啊,越来越没有规矩啦!”
“我太爷怎么这多规矩,幸亏他管不到我了!”我庆幸地笑着,继续和小伙伴踩水花。
四太爷弓着腰,抖着白胡子,眯着空洞衰老的眼睛,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上过你太爷的学。那规矩是可多哩!我不过爬个树摘了一个柿子,被你太爷知道了,挨了好几戒尺板哩!”
四太爷比划着戒尺,见我毫无兴趣,摇头叹息着走了。
还一次是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从葛老师那儿听来的一个故事。
一日,班级课堂纪律很乱。头发花白的葛老师忍无可忍,忽然一摔教鞭,把我们吓得鸦雀无声之时。他黑着脸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给我们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你们知道吗?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我上学那时候,教书的先生就是纳兰的爷爷。别说上课讲话了,哪怕一个小动作,那也是不允许的。
有一次课堂上,我头上痒,痒得受不了的痒,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挠了挠。过了一儿,我感觉一个虱子在头皮上朝下爬着,忍不住去摸了一下,拿手里一看,乖乖,好大一个虱子。正在这时,先生看见了,让我伸开手。我一伸开,啪啪啪,手心挨了三戒尺,立马肿起来了。”
我们听到了哄堂大笑,脑补着捉虱子的葛老师滑稽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等笑声落下去之后,葛老师泪光点点地说:“你们觉得我太严,可知道宽是害,严是爱!?以后你们会知道,我今天的严格,是值得的!”
葛老师动之以情的“课堂插曲”,许多年以后宛若在眼前。
那天回家,我问父亲,太爷爷长得什么样,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不是严格得不近人情。
父亲告诉我,太爷爷和我的祖父很像,都是国字脸,宽额头,大眼睛,深眼窝,中等身材。
至于性格,确实有点严厉。他小时候因为说错话,曾被太爷爷罚面壁思过。
父亲当时是五六岁小孩子。一次太爷爷洗了手,父亲趁水洗了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就用这下水洗吧!”
下水这个词,是不能随便用的,被视作有辱尊长,结果,父亲就悲剧了。
那个时候,不仅是洗手,吃饭也是有规矩礼仪的。一点要等到长辈先吃,晚辈才能动筷子。更别说顶撞和冒犯尊长,那是一定会被狠狠地批评的。
太爷爷虽然严厉,但是耐心细致,学问好品德高,在四邻八乡的村子里,受到广泛的爱戴和敬畏。
他的子弟中,不仅仅是地主乡绅家的儿子们,还有那些贫民的孩子,场地往往利用村里的寺庙,作为公共的教室来用。每当下学,太爷爷亲自把学生送到大路上,目送很远,但凡下路去偷瓜摸枣的顽童,总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以己之力,做普世的教育,太爷爷的学生们中,不乏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届乡村教师。前文提到的那个老教师(已去世多年),就是其中的一位。
就是这样一位励志有为的人,在家庭生活中,太爷爷也没能躲过厄运的捉弄。
20岁上,太爷爷娶了朱姓人家的女儿为妻。我的老太太朱氏先后生了一男三女,长子就是我的祖父,三个女儿就是我的姑奶奶们。
老太太也是个苦命人。太爷爷忙于私塾,家里缝补浆洗,洒扫做饭,织布裁衣,农田里的春耕秋收,大多靠着她打理。或许是积劳成疾,30岁刚出头,她不幸一病不起,留下了四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小的才四岁。
一个没有女人打理家务照顾孩子的家,大的哭,小的闹,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瞬间乱了套。
生活不能靠眼泪,日子还得继续,一年后,太爷爷经人介绍,迎娶了我的二老太太。
我祖父那时候12岁左右,非常抵触“后娘”的出现。二老太太为了讨他的欢心,给他做了新布鞋,新衣服。祖父正是叛逆淘气的年龄,还没有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常常故意为难她。
一天早上,他在太爷爷的逼视下,勉强穿上新鞋子。傍晚,那双鞋便破了几个洞,体无完肤地被挂在家里的大门上吊着,引来四邻的议论和围观。
原来,祖父穿着鞋子,故意找路边的小石子踢,上学踢,放学也踢,只一天,新鞋就被踢报废,挂在门头上“示众”呢!
自然,祖父被狠狠教育一顿,加之二老太太的老实善良,祖父和他的妹妹们慢慢接受了这个身世凄苦的后母,后来也非常孝敬她。
二老太太早先嫁过人,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她的前夫便病死。因为没有子嗣,被夫家赶回娘家。偏偏她的哥哥嫂子是个贪财的人,以极低的价格把她卖了。
那时候的女人是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单单活着,已经是最大的梦想。
二老太太嫁过来后,先后生下三个儿子,但只有最小的儿子长大成人。
在一个夏季的中午,时年9岁的老大孝忠和7岁的老二孝儒,淹死在村外的水塘,被打捞上来时,两个孩子手紧紧扯在一起。
太爷爷这一生,历经完了人生三大悲情——
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一次失去了两个漂亮聪颖的儿子,太爷爷很久都没有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从此之后,他经常借酒浇愁,身体健康状态也每况愈下。
在上世纪60年代末,太爷爷有幸熬过了三年饥馑,却没有躲过肺炎造成的呼吸衰竭。
清末最后一代的私塾先生从此消失,关于他的传说也随之渐去渐远。
但是,他留下尊崇的传统文化理念和弘扬的尊师重教的精神,却没有断绝,从我父亲到我这儿,一直在不知不觉中承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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