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一方华泽之外,有一片浅滩隐于浩渺烟海。沧澜海州之上,屹立着一座学府。
学府名为天府,傍着碧海,背倚仙山。海天一线之间,云雾缭绕之中,砖墙石瓦若隐若现。偶有鹤鸣声起伏,空灵缥缈,羽翼划破薄雾,盘旋于浩瀚苍穹,归于山林深处。
这处是神族的地盘,神族最高学府所在之地,也是众仙家挤破头皮想要将自家孩崽子送来求学的地方。
学府依地势而建,一路蜿蜒至半山腰。而就在那地势较高之处,立着延绵数里的白玉石墙,高耸入云,蔚为壮观,为石墙之后的幽静府院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那是鹤澜堂!”说话之人一身绿衣配着白裤,远远看去好似一颗营养不良又细又长的大白菜。
穿着一席碧蓝纱衣受人点拨的小公子眼巴巴地望着那处,眼底满是仰慕,“听闻这里头是天府最有学问的地方,藏书阁比九重天上的那个还大,在里头念书的也皆是名家之后,等闲之辈是万万进入不得的。”
“可不是!”
身边不知何时已是立了另外一位门生,一身茶色外袍间着栗色缎边,姑且不论这色调,光是衣衫式样就老气横秋的,一看便知没什么家世背景。
这位略显寒酸的门生指了指那堵高墙,冷言冷语道:“这鹤澜堂可以算是为十大家族而设的,在那处受教的皆是十大家族的嫡系后人,又岂是吾辈这等旁支侧系的小角色可以涉足的地方!”
“十大家族啊,我听说过!”小公子背书似地滔滔不绝了起来,“轩辕公孙氏、东皇秦氏、盘古俞氏、九黎安氏、昊天元氏、伏羲风氏、神农姜氏、崆峒萧氏、昆仑赫氏、女娲凤氏。据说是各自守着上古十大神器的了不起的大家族!”
“你这孩子,没事背那些没用的作甚!”
一回头,就见着最先说话的那位绿衣学子嘴里不知何时已是叼上了根草叶。
“可是……我们家乡族学的夫子隔三差五便要考啊!”
“考这些?”他痛心疾首道,“难怪地方部族的教学水平这么差!”
小公子伈伈低头,连说话声都不觉小了几分,“小仙才疏学浅……”
绿衣青年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安慰道:“你爹娘能把你送来这天府,想来你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约也能算是你们家乡的骄傲。”
脸上浮了一抹嫣红,这位家乡的杰出代表竟有些不好意思,“与前辈们比起来,还差得远……”
嚼草叶的那位也不同他谦虚什么,直言不讳,“这倒是真的!”
“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谦虚!”那位穿着老气的门生呛声道,“阁下真不愧是十大家族的人呐!”
“在下就是有这个资本骄傲自满。”嘴里继续嚼着草叶,他半点儿都不同他客气。
立在一旁的小公子闻言一怔,顿觉眼前这位嚼叶子的仙友学问定是相当了得才能自傲到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虽觉得这个人行为古怪了些,但是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几分缺点。生于民风淳朴之地的小公子细细一想,也就觉着爱嚼树叶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遂就礼数周全地俯首一揖准备同这位前辈交个善,顺便再带上另外一个,权当是多交个朋友。
“不知二位仙友如何称呼……”
那边厢,绿衣青年一边嚼一边含糊道:“新来的?”
小公子点了点头,“小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见这位仙友气度不凡,不知竟是出自仙门大家。”
“你这么说,他可要不高兴了。”杵在一旁的那位幽幽插了一句嘴,酸味四溢,“这位何止是出自仙门大家,他可是神农姜氏嫡系的大公子,神农姜氏家主第一顺位继承人!”
神农姜氏嫡系后人唔了一声,拱了拱手做了做样子,“在下姓姜名翊,字启华。幸会!”
“在下孔令,幸会!幸会!”小公子俯首又是一揖,转而问向另外一位,“那不知这位仙友如何称呼?”
“切!鄙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何劳挂二位贵齿。”
孔令小心翼翼地瞧了他几眼,觉着这位兄台为人冷淡,说话也好似谁人欠他钱没还似的,委实不好惹,不交朋友也罢!于是他干干一笑,决定还是同那位姜氏仙友多套套近乎。
“姜前辈,敢问这鹤澜堂当真只收十大家族的嫡系后人吗?”
“耸人听闻!简直是胡说八道!”姜翊立刻义不容辞地为他身后的荣耀之地平反,“跻身鹤澜堂的,岂止十大家族的嫡系,旁支侧系乃至无名之后也不少。能否入得了鹤澜堂,还得凭真本事。”他继而举了个例子,“苍暮神君知道吧?”
小公子点了点头,“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神族战神!”
姜翊自豪道:“苍暮神君可不是十大家族的人,却也是从这鹤澜堂里走出来的。”
茶衣学子不屑,“还不是英年早逝,让魔族的人给捉去弄死了,叫我们神族第一女将军成了望门寡!”
自豪僵在了脸上,姜家长公子觉着自己好像举了个不那么有说服力的例子。于是他亡羊补牢,挑了个还健在的又打了个比方,“苍暮神君的继任者衡曜神君也不是十大家族的人。”
孔令点头,茶衣学子憋了半晌也没能寻到个反驳的说辞来。
姜翊浓眉一舒,满意地拍了拍孔令的肩膀,语重心长里还带着点儿得意,“所以啊,少年,好好努力吧!”
说话间,鹤澜堂的入口处传来了喧闹之声。三人应声齐齐朝那处望去,便见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姜翊啐了一口,将一嘴的草叶渣渣吐了出来,痛心疾首道:“又是哪家的小兔崽子,这么想不开!”复又从随身锦囊中挑挑拣拣地掏出了一片皱皱巴巴的叶子放在嘴里继续嚼了起来,脸上却不合时宜地显了些许耐人寻味的期待之色。
孔令眉头微不可查地敛了敛,片刻后才问道:“敢问那个被拦住的白衣公子是何人?看上去气度非凡啊!”
“那位便是声名远扬的天祁君公孙念。”接话的是方才那位小气巴巴不愿自报家门的门生,“你该听说过才是。”
“轩辕公孙家的公子?”
新来的孔令闻言眼睛都瞪圆了,活脱脱一个没见过市面的刚从小山坳里爬来的散仙。
“别丢人行吗!”那位门生继续酸道,“不就是公孙家那老鳏夫的独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嚼树叶的青年点了点头,难能可贵地赞同了他一回,“是也没什么好稀罕的,那小子又没多条胳膊多条腿。”
“我听说这位公孙公子可是这天府里的名人,厉害得很。各科皆是第一,无人能及,甚至连鹤澜堂里的剑术师傅都打不过他!”
在事实面前,那位一路酸到现在的门生也无法辩驳,只得颓了肩膀,“此话倒是不假。”
孔令起劲道:“我还听说,公孙公子乃皎皎君子,为人雅正耿介,虽习得文武精髓却也不自行其是、班门弄斧。实乃神族年轻一辈里仙风之典范,道骨之楷模。”
姜翊不解,“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小公子没能听进去,眼中的崇拜之情澎湃得几乎要飞了出来,实诚热烈地扑向远处的公孙公子。
他又道:“今日晚辈何其有幸,头一天来天府就一睹了公孙公子的风采,公孙公子不愧为名门之后,如此气宇不凡,英俊潇洒,实在叫我等望尘莫及,自愧不如……”
嚼树叶的那位闻言顿觉不妙。这一席话若是从个仙子嘴里冒出来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公孙那小子的确生得相当体面。可孔令这么个毛头小子说出这一番话来就显得有些突兀。他琢磨了一琢磨,遂又觉着这小崽子似乎还有些断袖的潜质,如若任其发展下去,大约是要误入了歧途的。于是,好心人姜翊语重心长地劝道,
“孩子,回去跪在祠堂里给老祖宗磕几个头,再上一炷香吧!然后多读点儿书,少听些不靠谱的八卦。”
那孩子讷讷道:“姜前辈,此言何意?”
姜翊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你现在正是上进的最佳年华,少想些有的没的。待到有朝一日你入了鹤澜堂,再与公孙念同窗几日,便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入鹤澜堂?呵!”那位好似晨起便喝了一缸醋,且至今酸味也没能散去的门生呛声道,“你们围城里的人就是这么自命清高!”他啐了一口,“恶心!”
“围城又是什么?”孔令听得云里雾里,还一愣一愣的,“二位前辈可否同我详述一二?”
下巴指了指那堵白玉石砌起来的高墙,茶衣学子毫无诚意地敷衍了一句,“喏,就是被圈在里头的鹤澜堂!”
神农姜氏嫡系后人唔了一声,挺直了腰杆怼了回去,“不错,在下就是你们说的‘围城’里那群自命不凡的高材生之一!怎么着,看不惯啊?有本事你们别削尖了脑袋往墙缝里挤啊!”
“你!”
个子还不及二人鼻翼的孔令赶紧往他们中间一站,和事佬般打起了圆场,“二位仙友息怒,大家都是神族,同族同根,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可惜同族也分三六九等,我等九流之辈岂敢自称与十大家族同根!”无名门生甩了甩衣袖,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道,“况且,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言毕,他便丢下二人头也不回地往远处人多热闹的地方去了。
孔令:“……”
孔令:“姜前辈,这人怎么这样!”
“妒性作祟。”姜翊无奈一叹,“走罢!有热闹不看,都挤在这处说闲话是怎么回事!”
天府避世而建,实乃清修之地。生活在这里的学子每天浸在朗朗颂声中、腌在浓浓墨香里,循规蹈矩,一成不变,日子过得委实无趣。平日里最大的乐子也不过是喝茶下棋,外加传传八卦。眼下有人在学府内公然拦路挑衅,事情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引得围观学子里三层外三层,连后头要上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课都忘得一干二净。
姜翊个子不算高,立在层层人墙之外就算是踮着脚都看不到里头的情况,孔令就更别提了。他眨巴着一双丹凤眼,满脸渴望地望向身旁的神农姜氏后人,好似个同大人讨糖吃的小毛孩子。姜翊一个没招架住,沉了口气后便从锦囊中掏了块石头出来扔给他。
“一会儿你拿着这块石头往人群里挤,动作快些。记住,要屏住呼吸,捧稳妥了!”
孔令不明所以,“此石有何特别之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他不耐烦道,“闭嘴,憋气!”
被嫌弃之人遂就自觉闭了嘴。
一个指诀,孔令手里的石头突然窜出了一簇火苗,吓得他差点扔了石头抱头鼠窜。
姜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尾音浓浓,“哆嗦什么!拿稳当些,往人群里去!”
孔令不敢喘气,颤颤巍巍地迈了步子。还未等他靠近人群,面前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人墙便就哗啦散了,遂有七嘴八舌荡在这鹤澜堂高高的大门前。
“哎呦,这是什么味儿!”
“怎么这么臭!”
“哎呀!这是谁啊!”
“哪儿钻出来的神仙这么臭!”
“几天没洗澡了这是……”
……
屏住呼吸的孔令迎着众人劈头盖脸投来的嫌弃目光,觉着有些莫名其妙。
“大家这是怎么……”
他一说话,憋着的一股气便就漏了。待到他吸上半口气,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孔令猛咳了好几声,一张白净斯文的小脸憋得比方才憋气时还要红。他哭丧着脸道,
“姜前辈,这……这是什么呀!为何如此之臭!”
“引火石。”姜翊收回了他手中的石头吹了吹塞进锦囊中,“这可是个好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点燃的时候奇臭无比。”
孔令尴尬地奉承道:“还……还真是个特别的杀伤性武器!”
姜翊睨了他一眼,觉着自己同这个山坳里来的孩子有代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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