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4月的夜晚，依旧寒风凛凛，看完复仇者联盟4的我，坐在电影院里哭到泪流满面。临睡前看到家庭群里，小姨在统计丧葬事宜的费用，才隐隐发现或许什么事情发生了。打电话给父母，都双双关机中。直到凌晨1点半打给了睡眼惺忪的表弟，才得到求证。
原来爸妈怕我影响工作，没有立即告诉我，外公于两天前去世了。他们尽快处理了外公的后事，一切处理的妥妥当当。起初在电话里我非常的不解，一边流泪一边质问，为什么连这样的告别和仪式感都不给我，想了一个晚上，逐渐明白父母之用心，既然事已至此，不得不去接受了。
说起外公，真的感觉又陌生又熟悉。13岁开始，我离开家乡乐山，去成都读书，辗转去了英国留学，此刻在上海生活，这一去就是25年，至此便是一年甚至好几年，才会回一次家。每次回家只会短短的和他相处几十分钟。对于老年人的话题、语速和交流内容，我实在倍感吃力，我会早早的结束和他的会面，和小姨，表弟一起出门玩。
唯独18年3月回家那次会面，我突然感受到了他的无力。外公或许也会惊讶，许久不见的外孙女，为什么会和他一起抱头痛哭。那一次，我真的感觉他老了。于是早早的有了一些预感，趁他神志尚清，了解了一些他的生平。
外公，四川乐至县人，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换作是现在，家里的小儿子一定是最受宠的，而在那个年代，却带给他无尽的责任。长嫂难产去世之后，女方家中来人闹事，并要求外公家里必须办满七七四十九天的流水席，如果不按照要求，一定闹到家宅不宁。为了息事宁人，外公家里只得照着安排，而原本家里已经失去了父亲这个顶梁柱，虽然日子尚过得去，但也因此事把家里的钱财耗尽。
惨淡收场的最后，家里的哥哥们把仅存的一些家什分掉了，丢下了年迈的老母亲独自给外公照顾。而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放牛娃，默默的承担下来，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是漫漫人生路上，所有考验中的第一步。
为了养活母亲，他随川军应征入伍，成为了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一名弹运兵。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服役于23军67师201团（这也是我仅仅得知的信息，不知他是否还有战友尚在）。每每拿到国家发放的津贴，他都将大部分的钱寄回了家。
而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幸运的生还了，伴随着幸运的，还有一身的大伤小伤，童年时期的我，曾摸过外公光光的头，不知为何会有一个凹陷，而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战争留下的烙印。不光是头顶的那一处伤口，更要命的也是胸膛中的那一处中弹，直接导致了他无法再上战场。
在看电影《上甘岭》的时候，已经觉得太惨烈了，实在难以想象真实的场景是如何的。和平年代里，我们知道了军人会有PTSD这样的病症，外公是否也有这样的情况，他又是如何克服，一个人走过来的。多年之后的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
在被救治的时光里，外公学会了读书和写字，退伍之后返乡，经人介绍和外婆共结连理，育有四位子女，由此直到去世，他安年92岁。
回乡之后的种种转折，他的故事都让我想起了余华小说里的人物，我已不太记得是哪一本书里的形象，或许是《在细雨中呼喊》里那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命运面前百折不挠的形象。譬如，退伍之后的他最终进入了川南林业局，虽然日子过的还算顺利，但也是一份苦差。而让我哭笑不得的事，这份差事，是村干部的儿子嫌弃太苦不愿意去，他才自告奋勇的顶上去的。
命运在馈赠我们的时候，已经暗中标好了价码。辛辛苦苦几十年，他很不容易的撑起这个家，以为一切快要步入正轨的时候，却又再次经历挫折。因为在地方上做出了成绩，外公得到了机会，被提拔为管理人员。恰逢文革风起，被抓去进行了批斗，白天被抓去进行思想教育，晚上被一群人带头批判，那时的批斗方式，流行烤“二面火”，大概的意思是一群被批斗的人，前面堆着熊熊篝火，冰天雪地中，就这样跪在篝火面前批斗整晚，每个被批斗的人后背都不允许有任何遮盖物，于是一面是高温的炙烤，一面是严寒的侵蚀，一面是震耳欲聋的批判。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
最终外公也没有说出，自己是否在那个时候想过死，是否有忍耐不下去的时候，每次和他的对话，他总是那么寡言少语。或许，想一想可以放弃吗？不行的，家里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孩，而这一家人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吃过粮食短缺的苦，熬过了文革时期的批判，熬到最后，人近中年了，才终于可以好好的，重头再来。
记忆之中，每年回家，饭桌上觥筹交错之间，他会笑盈盈的举起酒杯，人群中默默的喝着他的二两白酒。而面对小朋友们，他总是会冒出几个字：“你们要吃饱，吃好。还有24个小时噢！” 。我们总笑，怎么会有24个小时呢，一觉醒来，不就又可以吃饭了吗。现在想来，他或许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尝尽了太多苦，知道一家人饿肚子的滋味是什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是真的不愿意重头来过了。
如今他的各位子女，都已人近中年，家宅安宁，孙辈的孩子中也有小孩，算是圆满。去年回家的时候，我俩一边哭，我一边劝他要好好活着，也让他不可以说“不想活了”那些话来气我们，他也抹着眼泪答应我。而今年回家这次，却已是又一番景象。因为常年的喝酒和抽烟，加上年纪实在太大，他患上了食道癌。癌症在咽喉处形成了一个囊肿，让他无法吞咽，吃什么都吐出来，在医院中初出被医生诊断为胃病，在医院输液的一周里，他由一个笑吟吟、神志清醒的老人，迅速的瘦成了枯树枝一般，连举手都费力的老人。
后来妈妈察觉情况实在不对，在强烈的要求下由消化科转到了心内科，近而才知道最终的病症。接下来的的半年里，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两周前我回家和他的最后一次会面，并没有流泪，大概已经知道结局了，也庆幸我选择了这个时候回家，能看到他生命最后的时光。这次的会面，他已经是个枯瘦的老人，躺在被窝里开着电热毯，家里买了一个制氧机，他便在子女的极力劝说下配合着吸吸氧。他颤颤巍巍，拿着小姨找出来的旧黄历，废了老大的力气，看了很久。我走之后，妈妈告诉我，他看完黄历后，拜托外婆给我包一份红包，自觉怕是看不到我结婚的时候了。那时我还在想，你再撑一下吧，再努把力，姨夫是医生，家里离医院这么近，只要你好好配合治疗，不要谈不吉利的话！结果，没想到的是，这么快，这一天就到来了。
最后，我想用一段回忆，来终结我此次的纪念文。外公，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吴昊和我一起去你家玩，我们在你家里翻箱倒柜，寻找着一切可以让我们发出笑声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和他一定是特别让人讨厌的熊孩子。我们找到了你的象棋，一车一马一卒，在我们眼里就是一个个投掷物，一不小心，象棋中的几个棋子，就被我们滚到了阳台下面。那时你家住在县城里，县城多山，你家正好在一个小坡上，阳台下面便是几百米的落差的悬崖。那个时候正好被你看到了，你脸上的表情变化之剧烈，我们心知自己闯祸了，面面相觑等待你的暴风发怒。而你还是忍住了，知道我们回来一次并不容易，便挥挥手让我们去别处玩，自己心疼的收着剩下的棋子。所以，如果让我想想，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想并不是在你生前你没能看到我结婚，而是，我还欠你一盒象棋。
妈妈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要送你一盒象棋，她总说，不用浪费钱，他已经有了。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在我记忆里，我永远歉疚你。谢谢你在那个时候，给了我们两个小屁孩那么多包容，以至于我多年后回忆起你的一生的经历，觉得是如此的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好在，晚年的你，活得清朗，大部分的时候，你都任自己的心愿活着。虽然所有孙辈的孩子里，陪伴你的时光，我绝不是最长的那一个。但谢谢你，每次见到你，都笑吟吟的看着我，告诉我，要吃饱，吃好，仿佛所有世间的烦恼不存在。
你在朝鲜战场上挥洒过青春，在崇山峻岭中丈量过土地，熬过了自然灾害绝望的境地，承受过荒唐时代里无情的批判。你最终归于了宁静，变成了一个笑着取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头，乐呵呵的和我们在家里围坐着吃火锅的老小孩。
我会带着你的军功章，好好努力下去的，不管是努力什么，或许努力好好活下去，或许是努力变成更好的人。生活还是要继续，将来终有一天，我们再见到时，我想我还是不会和你有太多的话，我或许还是会静静握着你的手，但是这一次，我不再哭泣。
2019年4月27日
孙女 郭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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