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独自一人在九重天上闲逛。路遇之人,但凡有点鸡毛蒜皮的阶品,都是身前有仙娥开道,身后有仙君侍奉。这些年,九重天上的风气竟变得如此官僚,连出行都要讲究排场,也是让凤九觉得很不顺眼。遂有些纳闷,不知爷爷每次来朝会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再想想他们青丘,没有这种风气不也挺好!左顾右盼,浓浓的官僚气息扑面而至,凤九瘪了瘪嘴,决定靠边走。虽然她是东荒女君,但她委实不在意他们拿她当这九重天上的寻常小仙。
还未行至瑶池,便见了一身男儿装扮的成玉坐在石桌前摇着扇子百无聊赖。她虽掌管着这瑶池芙蕖,但实际上挺清闲。往昔凤九在太晨宫当宫娥时,便就经常找成玉一同打发时间。那时,她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只晓得追着帝君跑。想到这处,叫凤九有些怀念那阵子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若是能回到从前,那该有多好!至少,她还能日日见着他。
“哟!瞧这是谁来了!”
思忖间,脆生生的声音便传了来,如同春日里的阳光,拨开了头顶的层层乌云,叫心情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来,让爷抱抱!”
说着,成玉便摆出了副登徒子的形容,抱着凤九还捏了一把她的屁股。
揉了揉被掐疼的地方,凤九有些哀怨,“三殿下也不管管你!”
“别同我提那浪荡公子!”成玉撅了嘴便朝着老天爷翻了个白眼。
“怎么,又吵架了?”
“我不同无赖一般见识!”
凤九笑出了声,遂生出了几分羡慕。这吵吵闹闹的日子,也总好过她与帝君的相忘江湖。
“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这九重天?”扇子哗啦一收,伪男儿成玉抬了她的下巴,“五百多年你都没上过这九重天,别说是专门为了看爷来的!”
凤九拍掉了她的扇子,不怀好意,“我要说是专门来看你的,你敢受?”
双手蹂躏着那把扇子,成玉琢磨了一番,她还真不敢受!
“见过帝君了没有?”
凤九摇了摇头,“他最近可还好?”
“听司命说,他最近挺忙。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
“帝君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是有要紧事忙。”
“他连朝会都不参与了,能有什么要紧事!”成玉嗤之以鼻,“有空瞎忙活,怎不去动那三生石的脑筋!”
凤九沉了沉,“总还是苍生要紧。”
成玉叹了口气,颇有点怒其不争的意味,“你就不能自私些?”
凄然苦笑,凤九也无可奈何,“谁叫我白凤九挑夫婿的眼光太高呢!”
成玉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诚恳道:“你眼光的确高!”
两人沉默了片刻,欣赏了一番这芙蕖盛开的美景。成玉话题一转,遂问她,
“说真的,你这次上九重天所为何事?”
“来看看姑姑,顺便见见你们。”
“你们?”成玉意味深长地望向她。
“你和司命。”
成玉唔了一声,“幌子打得不错!”
“你若再这样说话,我可就回去了。”说着,凤九便装作要起身的模样。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成玉赶忙去拉她,痛心疾首状,“当了女君后果真连脾气都大了,再也不是当年坐在太晨宫门口的那个可怜兮兮惹人怜爱的小丫头了。”
望着瑶池,凤九目光悠远。是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了,还真是挺叫她怀念那时单纯的自己。
“你有心事?”
才没聊了几句,凤九便失神了好几次。成玉见着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些担忧。
凤九摇了摇头,“女君的烦恼罢了。”
“东荒近来很忙?”
“倒也没有。前阵子确是挺忙,不过已经过去了。所以得空来看看你们。”
“你忙了五百年,才抽出空来探我一探,实在是叫我感动!”说着,成玉便给她满了杯热茶,“你难得来一趟,下一趟也不知又要隔几百年。明日第七天承天台排了场大戏,我们去玩上一玩如何?”
想着在这九重天干等姑姑也是有些无聊,凤九便就应了。虽然她对那台所谓的大戏提不起什么兴趣,但当年成玉在太晨宫帮了她不少,陪她看场戏总是不好推脱。于是两位姑娘便相约明日午时末了在第七天天门口见面。
同成玉混了一日后,日落时分,凤九立在一十三天的天门口踌躇了许久。最终,她也没有朝里头迈一步。遥遥望着波光粼粼的芬陀利池,凤九明白,自己怕是没有勇气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再去见东华一面。他们已是五百余年未见。也许,没有别离对彼此来说更仁慈些。
第二日一早,九重天便就热闹了起来,戏班子从南天门而入,直奔第七天。九重天上闲来无事的君王夫人和女眷们都对这场难得的大戏充满期待。成玉以东荒女君的名义在承天台订得了一间雅致包间。照着常理,只提前一天是绝订不到这么好的坐席。是以,便有来的当天被告知先前预定的包间没有了的倒霉之人。能定得了包间的,都是这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自是不买账。可听闻抢包间之人是东荒女君时,便颓了肩膀不敢造次。当年这女君与东华帝君之间的那些个桃红之事人竟皆知,且至今那紫衣尊神腰间都还挂着一簇红狐狸毛,委实叫人想为难那女君都没这个胆。明着不敢为难,但暗地里说说坏话总是可以的吧。于是便有几个随侍的仙娥开始替自家主子抱起了不平来,各种难听的闲话都往那东荒女君身上套。你一句我一句,这舌根嚼得很是过瘾。
“青丘的九尾母狐狸都挺不要脸!据说当年天后施了媚术迷惑天君,才得以嫁入洗梧宫。”
“是啊,天后十四万岁,都是个老太婆了!”
“姑侄二人,一个魅惑天君,一个魅惑帝君,太不要脸了!”
“就是!如今又拿身份来压人,抢了夫人的包间,这种女人活该没人娶!”
遂还觉得不尽兴,又添了一句总结,
“那东荒女君的脸皮,叫妖族的女人都自叹不如!”
……
两个仙娥拐过天门口后,冷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司命,去查一下这两个仙娥是哪个宫里头的。”
灰袍仙官作揖领命,“不知帝君想如何处置?”
“你跟了本帝君这么久,妄议女君是个什么罪名,还需本帝君来告诉你?”
司命有些为难,“倘若是哪位真皇神君宫里头的……”
紫衣尊神唔了一声,“教导无方,也是该一并罚一罚。”
司命不说话了。眼下这个情况,多说是错,说多是劫。他可不想被扣上包庇的罪名然后被扔到下界去历上个几世的劫难。抬头望了望承天台的热闹,司命了然一笑。方才他还纳闷,怎今日帝君突然说要出去走走,还就径直来了这第七天!听了方才那两个宫娥的碎语,他才顿悟,帝君这是奔着小殿下而来。遂又默默地叹了一叹,帝君用情如此之重,却又不得不将这份情埋得如此之深。就如同眼下,从一十三天来这第七天,却也只是抬头遥遥望着那包间窗户里头时隐时现的那个红色身影。委实叫人唏嘘,让人禁不住埋怨老天爷的不开眼。
“这天宫里头的仙娥,平日里都是这么碎嘴吗?”
“啊?”司命愣了一愣。
紫衣尊神挪开了目光,遂转身朝第七天天门外走。
“这件事情你递个折子给天君。告诉他,若是处理不来,便来问本帝君。若是再处理不好,本帝君亲自来审!”
司命额上渗出了些薄汗,遂开始琢磨这本折子的措辞遣词。帝君这是要把这桩事往大里办,给九重天上的宫娥做做规矩。如此一来,刚刚那两个仙娥定是保不住仙籍,要被投入下界。若是帝君心情好,兴许历个几世劫难后还能有机会重列仙班。不过,听了方才那些个恶毒的碎语,想来帝君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帝君,这就走了?”
几步跟上紫衣尊神,灰袍仙君便就顺便问了一句。
“你想留下看戏?”
司命闭了嘴,只得一路跟着。帝君也没说要去哪里,眼下看来委实有些心情欠佳,他自是不好多问。
紫衣尊神看似漫无目的地在九重天闲逛,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的中衣间着紫色的缎边与外袍相交应,衬着腰间红火的狐狸毛挂件格外的惹眼。近年来,帝君极少在九重天走动。今日这一趟,估摸着也是有意为之,好叫那些没眼见的仙娥看看清楚他腰间挂着的是什么!这一逛,便从第七天逛到了第三十三喜善天。
“你且先回去。”
说罢,紫衣尊神便飞身上了那颗万万年的老沉香树。这处是他的一处小憩之地,在遇见凤九前,他经常来此处校注佛经打打瞌睡。银发低垂,衣袍荡在树冠上随风摇曳。周围弥漫着浓郁的沉香,将他自身的气息掩了个彻底。幻出佛经盖在脸上挡了挡日头,东华便就枕着自己的胳膊晒起了太阳。司命见了这场景,便也就知趣地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华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际,忽听闻下头传来了窃窃私语。他皱了皱眉头,遂揭了佛经向下望了望。只见四五个宫娥立在树冠前,帕子掩着嘴正说着什么,还挺来劲。本就是闲着无事打瞌睡,紫衣尊神便就顺便听了听她们的闲话。这一听,便听到了日落月出。待树下的仙娥散去后,东华飞身而下。他立在古树前若有所思。风卷着他的银发,在皓月下散着淡淡光晕。幻出铜镜,他看了看镜像,清俊的面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绪来。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了铜镜。遂向着三十二天去。
宝月光苑里,遍地的无忧树生得高大。紫色身影从林间而出,月色下清朗俊美。
“你瞧我见着谁了?”
凤九已是喝得晕晕乎乎。她拍了拍身旁的成玉,痴痴地笑出了声。
“你的东华帝君!”一身男儿装扮的元君也已趴在了石桌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大半夜的,你叫我来这处作甚?”一阵缥缈仙气凝聚,一席白衣的男子现了身形,“难不成是要下棋?”
顺着他的目光,连宋望向了那石桌,折扇遂敲上了脑门。
“我这就又摊上体力活儿了?”
紫衣尊神的目光从未离开过石桌边的红衣女子。他沉了口气,语气凉凉,声音幽幽。
“你自己的女人,你不抱走,难道还要劳烦本帝君?”
嘴上虽是在抱怨,可连宋已是朝着石桌去。
“最惹不起的就是你了!”连三殿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成玉抱了起来,“走了,冤家,别耽搁人家谈情说爱!”
话音未落,白色身影便化作一阵仙气,散在了这夜色中。
凤九哐的一声从石凳上跌了下来。她一只手抓着石桌边缘,另一只手撑着方才坐着的石凳,努力了好几次,却终是没办法站起来。放弃了挣扎,凤九索性便趴在了石凳上。
“你就爱看我笑话!”
她笑了起来。
“你出丑叫本帝君撞见了,便也只能免为其难地看上一看。”
凤九随手揪了根草便朝他丢去,“讨厌!”
暗紫色的云靴已是停在了她的身旁,头顶飘下了沉稳的声音,“当真?”
凤九刚想回答,便觉着自己身子一飘,然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石桌上。
“地上凉。”
坐在桌上摇摇晃晃的,凤九有些晕。天地不紧不慢地转着,叫她睁不开眼睛。拽着他紫色的袍子,凤九干脆把头埋进了面前的宽阔胸膛里。那里有她熟悉的白檀香,还有久违了的温度和搏动频率。
东华摸了摸她的长发,低头看她,“为什么又喝这么多?”
“见着朋友……高兴……”凤九呜呜哝哝的,在他的怀里蹭了几下。
“见朋友……”紫衣尊神望向浩瀚夜空,目光悠远,声音清幽,“你见了这么多人,却唯独没来寻本帝君……”
“这样……也好……”
“好什么?”他低头去看她。
“在梦里和你道别……”
紫衣尊神眼中动了动,沉了半晌。
“九儿,可还有想同本帝君说的话?”
想了一想,凤九轻笑出声,“九儿喜欢你……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我知道!”东华揉着她的头发,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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