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中华这片土地上,历览秦、汉、唐、元,自古大一统王朝的覆灭,不外天灾、内忧和外患,这三个因素缺一不可。若仅有外寇入侵,只要中央朝廷齐心一致,也足以外御其侮,纵使先帝被俘,贼寇围京,像于谦之流的文臣也能逆转大局。
农耕文明时代,国家的生命周期冥冥之中遵循着规律——先是利益集团通过战争获得权力,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接着就是经济的快速发展期,然后进入举国强盛期。政治求稳,经济求变;总的来看,越先进的社会,政治便越落后于经济。经济的发展推动社会的变革,社会成员间随之被拉开差距,社会资源分配滋生嫌隙,社会矛盾急速剧烈。
而大自然的力量,神州大地每隔几十、上百年必不可少地被上苍降临天灾,或干旱或洪涝带来的饥荒如陨石毁天灭地般砸在还沉溺在太平盛世的国家,这天灾便可能成为多个利益集团的爆发冲突的契机——《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若庙堂之上不再能掌控社会间权力的巨变,如此冲突下的社会又将诞生一个新的循环,周而复始。
是以,数千年来的古人尤以农民为主,以迷信的方式总结着各种自然现象与封建王朝之是对是错的关联。
明崇真十五年。
将领左良遇率两万浙江军,奉旨讨逆。
每攻城,左良遇令军切断守军粮道,射万余裹挟书信的箭矢入城,只围而不攻。左良遇借书信与城内军民约法三章:
我闻尔等农民出身,以下犯上,实为求口饭吃,终误入贼途,不得归路。
我与尔等约法,三日内开城献城中主将及其一众副将人头赏千金,城内其余人等一并赦免,赐粮。十日内开城献城中反贼人头投降者赏三百金,城内其余人等一并赦免,赐粮。十日不降,破城之日,无论男女,满城受戮,并鸡犬牛羊,皆为粮用。
左良遇围城攻心,甚有奇效,一年连下十二城。左良遇士卒越打越多,不减反增,已拥兵四十万,兵临开封。对阵闯贼,决战在即。
左良遇
已不知是第多少次梦醒。每次只要梦里身死,左良遇就会醒来,有时郁郁寡欢,有时义愤难平,有时感到满身痛极却并无剑痕刀伤;有时浑身大汗,使劲拍脑袋,却发现脑袋还在自己身上。唯独这次醒来,是这副不到四十来岁生辰的身躯。
他最初梦见自己在开封突袭闯王李自承,却遇精锐埋伏,阵脚大乱,中乱箭而死。
第二次,左良遇不敢死战闯贼,南下九江拥兵二十万意图以守为攻。而闯贼不但没有南下追击,反而一路向北直捣京师,致圣上自缢景山之上。北方早已生灵涂炭,左良遇犯下弥天大错,自感惶恐至极。而南朝廷新皇登基,并无怪罪,以旧制召左良遇。左良遇此时已有八十万兵力,欲与南朝廷商议北上收复半壁江山。不料南朝廷兵部尚书等人诬告左良遇谋反,左良遇盛怒之下索性举旗“清君侧”。此时的左良遇忍闯贼之辱多年,再控制不住杀戮的欲望。等到醒悟过来,为时已晚,看着满城疮痍,左良遇郁郁而终。
第三次,左良遇老老实实向南朝廷上交了兵权。可惜南朝廷各怀鬼胎,这80万大军四分五裂之下,对抗清军犹如泥牛入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左良遇战死,南朝廷献城满清。
第四次,清军过江,左良遇不再死守南朝廷,而向南方拥隆武即位,官拜尚书。及清军南下,左良遇命少将军郑森领军,后者率军出海。左良遇被汉奸所俘献清,宁死不降,被拉至街市,千刀万剐而死。
第五次,左良遇恐惧至极,最终降清,任职福州知府。
利用在南朝廷和隆武朝时的声望,左良遇分别劝说城内百姓剃发易服,求汉奸放下屠刀,最终提前解除了一场近百万人的浩劫。
翌年,左良遇自感此生已时日无多,想再最后看前几个梦境曾拼死守护的江宁一带如今风土人物。北上至绍兴兰亭,这里曾住有一人,姓王,名守仁,字阳明,虽已身故百年,但明国士族但凡提及王阳明先生,无不心向往之。左良遇虽然一介武夫,不曾俯首心学,王阳明的名声如雷贯耳。反正闲暇无事,左良遇穿戴整齐,拜谒王阳明先生之墓。
王阳明之墓普普通通,与寻常士人的身后没有什么区别。左良遇在心学祖师墓前就地盘坐,望着墓碑怔怔发呆,回忆起这五段古怪的梦境来。
从前左良遇想荡平贼寇,武功盖世,位极人臣。但经历一遭生死,他竟也成了贪生怕死之徒,他怕死时的样子,和曾被他俘虏、斩杀的无数鼠辈并无二致。因为他的延误战机,大明王朝失去了最后一次诛灭反贼的机会,也因此,满清铁骑入关,江山从此再不复完璧。第三次的左良遇不甘心重蹈覆辙,当面对蛮夷和汉奸的屠刀,左良遇还是毅然赴死。
第四次的左良遇对南朝廷大失所望,他已不在乎江山姓不姓朱,甚至也不再为一己生死而活,他只想着要延续汉族血脉。远离朝廷的南方或许还有汉人的最后一丝希望,于是左良遇南下勤王。
到了第五次,被剐刑了的他也瑟瑟害怕了,只能投降。他终于才明白,他一直舍不得的,原也不是什么汉族,而是万万同胞百姓。没有人的民族,只是历史;有人的民族,才是他娘的民族。于是降清左尚书忍着骂名,一家一家叩门、下跪,磕烂了头,求这些宁死不屈的淳朴百姓剃掉汉人头发,换上满人的衣裳,好好活下去。
“万般地狱皆因我而起,莫要再死人了!”左良遇感到一阵疲惫。
“这五场噩梦,你又何尝不是地狱中人?”左良遇冥冥之中听到一位男人的声音,分不清远近。
“?”
“鞑虏因何入关?”好像是幻觉,左良遇已分不清虚实。
“因闯贼入京师。”可能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左良遇莫名其妙,却还是回答了。
“你是不是闯贼?”
“?”
“你不是!”这声音竟发笑。
“是在下放走了闯贼。”左良遇羞愧至极。
这声音不知可否,“你有没有想过,闯贼的兵马从何而来?”
“……”左良遇确实没想过,他只感到崇真年间,反贼四起,杀完了,又来;杀完了,又来,如夏蚊成雷,扑之不灭。
“骗来的。闯贼说跟着他就有粮吃,有盛世,人人不愁吃穿,不惧官威。如果你是平日里被权贵欺压的小民,你想不想有粮吃,杀官差,自己当王爷?”
左良遇不是不想当王爷,他也反过,但他从来都不认为烧杀掳掠的反贼王爷有何可当“可……江山疮痍遍地”
这声音打断了左良遇,“这是结果。乌合之众看不到结果,他们只在乎自己,只在乎今天。你再想想南朝廷那帮废物何尝不是如此?”
“先生在理。”左良遇迷迷糊糊,却又好像茅塞顿开。
“我只是从你的心罢了。”
“我的心?”左良遇自知大限将至,但不想临终精神分裂。
“这是你自己格出来的道理,并非我传与你的。自你离开南朝廷往福建去的那一刻,岂非已经悟了?”
“您说的对,可惜我只能救下这一城百姓。我改变不了全明国的乌合之众。李自承亦会青史留名,受后来的乌合之众们顶礼膜拜。人们渴望的从来不是有权贵也有蝼蚁、有人富也有人穷的盛世,而是哪怕万劫不复的修罗地狱,也有人替民杀官而已。他们不管谁主沉浮都会三叩九拜,他们也不恨世道不公,他们只是恨比自己更有权的比自己更富的……”左良遇被打开了心门,像是一口气吐清了这几辈子积攒的怨气。
“你何不让他们恨李自承呢?”这声音幽幽道。
左良遇怔然,恍然大悟,久久才开口道“我听闻正德年间,王阳明先生曾率用一计以百余士卒囚困宁王……”
这声音打断左良遇“哈哈哈哈哈,你和戚继光有几分像。对了,他的戚家军可以为你所用!去吧,良遇你还有梦要完成~”
李自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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